蒲辰一想有道理,又没有更好的办法,在房内踱着步子。
文韬在房间里搜索了一遍,果然在里间的壁柜中找到了几床多余的床铺,他一个人默默铺了一个地铺,刚要躺下,蒲辰瞄了一眼道:“靠近火盆一点,地上凉,你还有伤。”
文韬瞥了一眼,火盆就在蒲辰的床铺边上,只好硬着头皮把地铺往那里挪了挪。烛光中,蒲辰的嘴角像是往上翘了翘。
是夜,蒲辰睡得很不踏实。蒲辰从小丧母,一个人睡了二十几年,骤然有个大活人睡在离他不远的地方,蒲辰觉得浑身不自在。倒是文韬睡得很好,他在广陵学宫的时候因为并非出身大家,只能作为低阶子弟住在大通铺的子弟房。但是他睡眠一向很浅,半夜的时候被一阵翻身的声音惊醒,他猜测大概是蒲辰夜半翻身,就没有出声。结果,一炷香的时间过去了,蒲辰来回来去翻了好几次,文韬没忍住哼道:“哎,你没睡着啊?”
眼见被戳穿,蒲辰叹了一口气:“事情太多,睡不着。”
文韬乖巧地“哦”了一声,两人都陷入了沉默。
过了不知多久,蒲辰开口道:“如果没有世家,这个世道真的会变得更好吗?”
蒲辰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会和刚结识不久的文韬聊起这个。大概是因为文韬说了要助他夺得父亲的权势,但明明文韬是最不赞同大世家把持朝政的人,可是不知为何,他又最想知道文韬对于世家真正的看法。
文韬哑然,不久以前,他是这么笃定着的,他天真地以为铲除了世家,权力就会归于中央,皇帝就可以真正掌握军政大权,举一国之力勤修内政,抗击北燕。但是他想错了,一个世家倒了,只会有另一个世家站起来,抢过权力。就如同蒲阳死了,这滔天的权势就算没到蒲辰手中,也绝不会收归于皇帝。自会有齐氏,蒲氏旁支,或是别的什么世家来争夺。
见文韬没有说话,蒲辰缓缓道:“我父亲在武昌留了一支十几万的兵马。这支兵马是从景朝末年开始由我们蒲氏一点一点带出来的。最初在晋阳的时候只有几千人。当时,益州的蛮族叛乱,益州路途遥远又崎岖难行,朝廷无兵可派,只好下诏平益州乱者可领益州牧。我父亲就带了这几千人,从晋阳一路走到益州,走了足足大半年。后来在益州损失了近一半的人才平了乱,幸好父亲领了益州牧,可以在益州重新招兵。朝廷早已发不出军饷,只好由各地的州牧自行筹措军粮。我父亲便实行了前朝的屯田制,招来的府兵战时出战,无战时便种田屯粮。幸而益州土地肥沃,不到一年,我父亲手下已有了两三万人。后来每次有叛乱,朝廷无兵可派时总是让我父亲出战。”
“那当时景朝的大世家为何不战?”文韬道。
“当时正值惠帝末年,惠帝病重,只有一个幼子被封为太子,太子生母出自陈郡谢氏,皇后却是出自琅玡王氏。王氏权高,满朝大臣有一小半都是出自王氏,他们上书太子过于年幼,不如在宗族中过继一个宗亲。”
“谢氏必不会答应,太子越年幼他们越可以光明正大地借太子生母之名把持朝政。”文韬分析。
“自然,如此这般,景朝的一大半世家都卷了进去,忙于争权。后来的事想必你也知道,最终还是年幼的太子即位,只是体弱早逝。再往后就是七王之乱了。”蒲辰叹道。
七王之乱就是景朝的亡国之兆,其中的惨烈自不必说。但蒲氏却又是七王之乱最后的赢家,若没有七王之乱,蒲氏绝无可能一跃成为后来最大的世家。
二人又沉默了良久,文韬终于鼓足勇气:“你不想知道我为什么想杀你父亲吗?”
蒲辰道:“齐岱早就说过了,你看不惯世家之弊。我虽不赞同,但我理解你的立场。”
“其实,这只是一半的原因。”文韬轻轻道。
“哦?那还有一半呢?”蒲辰转过脸,黑暗中,文韬仰卧着。
“因为当年北燕入侵之时,你父亲手握十几万兵马却拒不出战。他挟持着淮南王,也就是当今天子南渡。国祚虽延续下来,但洛阳手无寸铁的万千百姓却沦为北燕刀下任人宰割的鱼rou。”文韬也转过脸望向了蒲辰,他的目光像两道剑一样,蒲辰似乎在他的目光中看到了当年洛阳城北燕铁蹄扫荡过的无数百姓的冤魂,他们仿佛伸着双手在质问,为什么不战而走?
“我无法为我父亲辩驳。”良久,蒲辰终于开了口,“就如同现在,回武昌守住蒲氏的十几万兵马是我最好的选择。我父亲当年也是一样。北燕铁骑凶蛮,拼死一战胜算并不大,若是战败,就是真正的国破家亡。而保存实力南渡,将来或许还有东山再起之时。他没有做错,但,我不想和他做一样的选择。”黑暗中,蒲辰的眼睛却似乎有星光闪烁。
他继续道:“与其做一个权衡利弊最好的选择,不如做一个自己认为最对的选择。若我能替当年的父亲做选择,那我宁可带着蒲氏的十几万人与北燕拼死一战,就算战败,也是为国捐躯,死而无憾!”蒲辰说完,自己都觉得胸中的郁结之气得到了舒展。
“你果然,是更好的选择。”文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