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凝闻放下手边撑船的竹橹,他没有回头看,但他知道此时时晏必然也在警戒。
“……今宵剩把银釭照……”吴侬软语柔声曼颂,陡然音停红伞飞出,贺凝闻忽然一个箭步窜出,凌空而越,自红伞之侧一掌推出,借力卸力。红衣女子随伞而上,与他只是空中擦肩对望,交错而落。
他整个人如鸿毛轻盈落在竹筏上,江水甚至并未有什么反应。
但贺凝闻的心中此时却不能平,他看到了那张脸。平心而论,贺凝闻虽年仅十八却因从小跟随家师四处游历,可谓见识颇丰,然而刚才那位女子的面容绝对堪称是他生平罕见的。
——她不但不美,反而非常骇人。
她的脸上伤痕密布,如千沟万壑历经摧残,但凡见过那张脸的人都不难想象她遭逢如何苦楚。不,那甚至不能再称作一张脸,她的伤势显然并非人力所及,像是摧枯拉朽的恐怖外力横扫而过,留下的只有可怖。
而仅惊鸿一瞥贺凝闻也能记住那双眼如秋瞳剪水,让人如何不遐想这张脸完好时是怎样,又让人无法不叹息一声。
“犹恐相逢是梦中。”
女子微微侧目,终将话说尽。
贺凝闻恍惚间想到了一位曾伤过面容的年纪相仿的前辈,景辰门现任掌门的师妹,燕菀然。印象中这位女侠虽面容有损却并未心灰意冷归隐山林,但也因伤痕骇人只在门中教习弟子,却不知为何会出现在此……
正此时,时晏挑帘而出,他也看到了那位女子。
“果真是你,小表姨!”
贺凝闻猛地侧目闭眼,他终于想到自己忽略的细枝末节是什么了,时晏之母便是景辰门前任掌门之女,这位女前辈自然是来找时晏的。
燕菀然收起纸伞先道:“现在的小辈真是青出于蓝了。”而后拿伞尖敲打了几下时晏的肩膀,“你如何招惹到了魔道?”
武林以三门四宗为尊,其中三门皆为白道,而四宗则是些邪门歪道之流。
“树大招风之事未曾断过啊。”时晏似乎并无讶异。
燕菀然嗤笑一声,不给面子:“你啊你,小小年纪大放厥词不知好歹。”
便此时,贺凝闻又轻点借力越水而来,他拱手先道:“多谢前辈。”时晏微微侧目望着他,似是发问如何为何,燕菀然轻笑一声却不对着贺凝闻,扬手道:“顺道罢了。”
“我在那排竹筏上发现了具尸体。”贺凝闻这才侧身对时晏解释道,“若是贺某没有猜错,他应当是人称洪波水鬼的傅雨。”
燕菀然只是轻轻昂首,权当承认,“洪波水鬼与千鹤宗中人颇有联系,若是他盯上了你,怕是整个千鹤宗都已经挂上了你的名号。”千鹤宗便是四宗之一。其门徒遍历五行八作,杀人放火无恶不作,对寻常武林人而言千鹤宗反而比□□之首醉梦宫更来得可恨。
时晏煞有其事地看了贺凝闻一眼,贺凝闻倒觉得他更像是在看笑话。
然燕菀然稍作停顿,又道,“这都不是要事。”她毕竟也是名门正道,对于宵小之辈虽有了解却并不忌惮。
她盯住时晏,话却是对贺凝闻说的,“别牵扯进朝廷的事。”
这短短几个字却比前些话都要来得严肃。
第9章
行走江湖都不愿与朝廷有多牵扯,贺凝闻自是明白这个道理,燕菀然这话并不是为了时晏,而是告诫于他。他暗叹了口气,面色却恭敬道,“前辈教训的是。”
“小表姨,哪有麻烦找上门还一味逃避的事呀。”时晏对着燕菀然讲话便又要轻快不少,他不急不慢地解释,“小怀负与我同进同出,哪有杀人的功夫?不过是鼠辈佯之坏其名声。”
贺凝闻不意他愿为自己解释,有时晏这一番话在燕菀然便不会与他多有计较,更甚者时晏这话也是为他洗脱冤屈出一份力。
“哦?”燕菀然缓慢转身,侧目看着贺凝闻,这张恐怖的脸与那双眼格格不入,若不是贺凝闻已有准备恐怕也得失态。
他点头道,“诚然如此。”
“没想到你比小晏尚年幼。”
咦?
贺凝闻不意她居然说的是这句话,脸上流露出些诧异。燕菀然又淡然回头看向时晏,道,“不过小事罢了,无论哪个场子,你寻机阐明便是,左右你们这般说了便该有些实证在手。”
时晏又与贺凝闻相视一笑,“自然。”
“既如此便算了。”燕菀然挥手要作别,忽而又看着时晏,“小晏,你明白你要做些什么吧?”
时晏哑然一瞬,正色道,“当行己事。”
燕菀然嗯了一声,又撑开桃红色的纸伞,脚尖一点跃回竹筏上,撑着竹桨划开一道道水波。
二人目送竹筏远去,贺凝闻拿过摇橹又继续前行,心下暗暗梳理脉络,这不过几天时间,他杀害柴无首一事传得人尽皆知,这背后想必有人推波助澜。然而柴无首只是天都一介商户,若不是时晏引见他恐怕未曾在意,千鹤宗这样的江湖门派如何会注意到这样一宗命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