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宿在想什么?
听见云乘的话,海宿没有将视线收回,仍看着车窗外流动的夜景。
已有五年未曾踏足云城,目下所见之物,使褪色的记忆在脑海中换了个模样,再次鲜明起来。虽然变了样,但这座城市仍是海宿所熟悉的。
相反,在身旁这个碰巧名为云乘的女人身上,时间似乎并未显示出它的力量。然而这样的云乘却使海宿感到陌生。海宿突然想到,也许时间施加的力量并不作用在云乘,而在她自己。
夏日夜晚,一道闪电突然劈下来,紧跟着炸开的雷声使海宿的思绪被骤然切断。于是回答:在想云城变了很多,不习惯。
云乘掌着方向盘目视前方,听了这话轻轻地笑,并不再说什么。
此时下起了暴雨。七月的雨迅猛易逝,只几分钟便停下来。残留的雨水爬满窗玻璃,街上的灯照过来,映出光怪陆离的形状。
海宿感到自己被关在了万花筒里,她的时间在底部被切割重构。五年前那个夏日里发生的事,被剪切拼贴各种模样,一张张贴满心头。她知道此时最好不要想起这些,可她无论怎样也甩不掉那些念头。
那天是她本科毕业的日子。作为学生代表之一,海宿从校长手中接过了毕业证书,合影时她看见云乘站在讲台下方,左手举着一束花,右手拿手机拍她。拍完之后放下手机,露出一张笑盈盈的脸。
海宿走下讲台,伸手接花,问她:怎么进来的?
云乘冲她挤了挤眼:说我来参加妹妹的毕业典礼。
海宿并不接腔,也未对云乘的突然出现作出任何表示,只是领着她在无人问津的礼堂角落坐下。
她摘下学士帽,和着一溜证书塞进云乘怀里,自己则捧着花,窝进椅子里。待云乘坐好,海宿的手轻车熟路地挽过去,脑袋一歪,靠在了云乘肩上。典礼已接近尾声,漫长的四个小时里,海宿忙前忙后,因而很轻易地睡着了。
似乎那个时候和云乘的关系正逐渐攀至平衡的顶点,顷刻就能越界。那么,到底是在那天的哪一刻,平衡被打破了呢?
到了。
云乘的声音将海宿拖回了五年后。她在笑,露出一颗虎牙。车里没开灯,路灯也昏暗,那颗虎牙成了海宿眼里唯一明亮的东西。
那个热烈的夏日夜晚,她曾数次用舌尖描摹那颗牙齿的形状。海宿此刻再次想起了它抵在舌头上的触感。与此同时,另有一种什么东西抵在心头的熟悉感觉,也自意识的背面流溢而出,终于被她所察觉。
又在想什么?
海宿反应过来自己又发呆了,而且盯着云乘看了很久。她不动声色地道谢,然后解开安全带。
云乘见她下车,忙开门替她把行李箱取出来。
代我向海姨问好。
再次从云乘嘴里听到自己的母亲,海宿仍然抑制不住心里的别扭。海宿知道,让云乘来接自己的事,一定是自己妈妈和云乘爸爸合计的。虽然长辈二人离婚已有五年,但关系向来融洽,一如他们处在这段婚姻里的状态。至于他们为何分开,这是海宿不曾解开的谜。
海宿准备就此向云乘道别,却被云乘堵住话头:你不准备和我说些什么吗?
说什么呢?她想知道的又是什么?
海宿借着路灯努力分辨云乘的神色,可她的眼睛永远笼罩着一层薄雾,让海宿看不清想不透。这倒是海宿极为熟悉的。
云乘似乎看出了海宿的困惑与纠结,提醒道:你不是,要结婚了吗?
抵在心头的东西突然变得锐利。云乘又笑了,那颗虎牙变得刺眼,灼得海宿眼睛发疼。
海姨和我爸说了,我爸让我替你做一套婚纱。
原来这就是妈妈执意让自己回来休假的原因。云乘的父亲是当地有名的裁缝,云乘也承其衣钵。加上两家人的关系,这实在是合情合理的事。
云乘从兜里掏出一张名片递给海宿:有空联系我,我们商量一下。
说着,云乘反而先道了别。
海宿手里捏着名片,看着云乘的车渐行渐远。被暴雨淋shi的路面在幽幽灯光下反射出微弱的光,云乘消失在细碎的光里。光斑变成了一颗颗虎牙,闪烁着、可爱的,像由街边的路灯研磨而成。
在深夜里,那颗虎牙又变成一粒粒光斑,刺眼的、恼人的,闪得海宿整夜难眠。半梦半醒间,她似乎听见云乘在问:海宿在想什么?
不是今天听到的那句,而是多年前高三上学期的那个冬日午后,17岁的云乘说给16岁的海宿的那句。
云乘趴在两栋宿舍楼之间的天桥的栏杆上,漫不经心地说出这句话。她的语气那样随意,海宿觉得她在没话找话。
她没有回答,而是看着云乘埋在手臂里的毛茸茸的脑袋,思绪飘散。云乘的头发毛躁卷曲,扎起来像炸毛的狼尾巴。也许披散下来会像梅超风?海宿被自己的想法逗乐了,云乘转过头时,她刚咧起来的嘴角来不及放下,被逮个正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