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离静默半晌,忽然没头没尾的开了口:“我六岁那年的夏天,偷偷逃课去河里摘莲蓬。祖母知道之后怒不可遏,命人将我绑起来扔在水里,整整泡了半宿。”夏日的夜晚风凉水也凉,莫说是一个豆大的孩子,就是身强力壮的大人,怕是也得催出病来。面对着那些如狼似虎围在岸上的家丁,柳离惊骇极了,放眼四望,唯独能求救的只有站在柳老夫人身边的母亲。那时候在柳离的心中,他的母亲是世界上最信任的人,是他心中唯一的温暖。可惜那懦弱的二夫人为了讨好婆母,非但没出言求情,反倒还笑着恭维了柳老夫人一句:“打得好。母亲英明,不听话的孩子就得这般管教呢。”
稚嫩的少年似懂懂,却恍然之间又明白了什么,轻轻的放下了对着母亲伸出的手。自那以后,柳离就落下了病根,稍有不合适就风寒发热,成了旁人口中那个泡在药罐子的小三郎君。只是他也长了心,再也没逃过一回课,整日像根木头似的坐在书桌后读书练字,也练成了满京城人尽皆知的音画双绝。
转瞬一过十六年,他摇身一变成了柳家最难伺候的少主,再也没有人敢那般欺负他了。
说出当年那件事的时候,柳离神色浅淡,仿佛在与人随意的闲话家常。可二夫人却瞬间就白了脸,余下的话悉数哽在喉咙中,再也说不出一个字了。
她等在这里,其实还是想求柳离帮她一把。她家族地位低微,婆母素来不喜。性格懦弱,人前大气都不敢出,战战兢兢活了这半辈子,唯一的倚靠就是夫君。如今有人连这唯一的倚靠都要夺走,后半辈子浮浮沉沉飘忽不定,她怕自己不得善终。
咬着牙硬装出来的坚强,在自己孩子平淡的叙述中被击的粉碎。二夫人抖了抖嘴唇,终是颤着声音开口哀求:“离儿,不管怎么说,我都是你的母亲……你不能见死不救。”她的目光哀戚,仿佛柳离再不答应,便要一低头给他跪下似的。软弱中夹杂着逼迫,实在令裴九感到厌恶。尤其听柳离陈述了当年的伤害的之后,这种厌恶便翻了不知多少倍。
深沉的夜色中,裴九握了握柳离的手,闪身上前直面二夫人,将身量高大的柳离护在自己的身后:“丈夫纳妾,须得先经过父母首肯,正室点头,方可娶亲。今日席间虽有老夫人的首肯,但夫人只需说一句不同意,这件事怕也没那么顺利能办成。”
“二夫人,堂堂正正的说一句不同意,真的有那么难吗?我觉得,那可要比你站在这里威逼胁迫自己儿子简单的多了。”
裴九一句话稳稳当当的戳中了二夫人心中死xue,她霎时间抿紧了嘴唇,脸色越发难看。虽是婆媳的名分,二夫人却并不喜欢王五娘。论起身份,王五娘并不比她高到哪里去,却偏偏因为救了柳老夫人一命,在这府里的地位比她要高上一截。二夫人心里不服气,往常在柳老夫人面前不敢表现出来,今日仰仗四下无人,又是被裴九逼得狠了,无所顾忌的口出恶言:“我与我的儿子说话,你来插什么嘴……真是缺爹少娘没有教养。”
虽然明知她是在骂王五娘,但缺爹少娘四个字还是不经意间狠狠刺痛了裴九的心。她幼时丧母,没有母亲的陪伴成了人生最大的遗憾,乃至后来但凡有人跟她提起娘这个字,裴九都觉得心肝疼。紧了紧拳头,裴九强忍住把二夫人一掌掀飞的冲动,冷笑一声:“还真是比不得夫人高贵。”
二夫人气的狠狠一哆嗦,中看不中用的端着个夫人的架子,色厉内荏的望着柳离:“你这娘子如此不懂礼数,我看你就是太惯着她了。”
柳离轻笑一声,双手稳稳扶住裴九。他的指尖冰凉,若有似无的抚摸着裴九脖颈,不动声色的缓解着她内心的焦躁。“母亲难道忘记了不成,当年祖母提起这桩婚事的时候,您可是第一个举手赞成的呢。怎么如今这人病好了,您反倒又不喜欢了呢?您说,这究竟是什么道理?”柳离声色淡淡的,听不出喜怒。二夫人这回却彻底变成了哑巴。她站着这里吹了半天的风,满腔怒火等着跟儿子发泄,却不想自己的火没发出去,反倒又从那两口子身上反噬回来不少。
或许是意识到自己的目的不可能达成了,二夫人反倒逐渐平缓下来,克制着内心的焦躁与怒火,目光Yin沉的望着裴九:“人这一辈子,风霜雨雪都得经历一些,不能因为一时半刻的风光就得意忘形……今日我输了,你们忙着看笑话。他日你们输了,谁又在忙着看笑话呢?”
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得到一句话,莫名听得人心里发冷。二夫人却也不再纠缠,转身带着婢女走了。她的背影有些佝偻,在明明暗暗的灯火中若隐若现,很快隐匿在夜色中消失不见。
在柳家众人各方的努力之下,这个喜气洋洋的年节过得越发沉闷。裴九一路闷声,回到紫竹居便蹲在火炉前不动了。炉子上煨着一锅甜汤,咕嘟咕嘟冒着热气。柳离换过衣服洗了手,漫不经心的绕着裴九转了几圈,见她始终跟一根木头似的戳着不动,忍不住在裴九对面蹲了下来。
干巴巴的咳嗽一声,柳三郎有些不怎么习惯的开口道:“方才说的那些话,也、也是一时气急。我并非是针对你,我只是、只是有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