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扇从来没跑这么快过。
这男娃俨然一只亮牙的幼兽,被逆境生生磨砺出了雄雄战意。
风呼啦作响,刀子刮脸似的,Yin森气流像只号角,唤醒血ye里巫伽人世代传承的凶性。他舔舔颤抖的下唇,意识无比清醒。
人是他招呼来的,当得由他送回去,且务必得安然无恙,一根毫毛都不可少。
破败门户近在咫尺,他无从顾及那团从头皮灌入肌骨的寒气,抽尽浑身力气朝那两个倒霉蛋的后腰一推。胡二郎腰板Jing瘦,直接飞出了门,就这当口还不忘捂住嘴。吕山栽了个狗啃泥,好在生得珠圆玉润,赶在门封死前颤悠悠地滚远了。
“老大,你等我们搬救兵来!坚持住哇!”
有个拖后腿的胡二,天晓得回不回得来。
阿扇腹诽了句,解开腰上的布带子,拔开瓶塞,冲着后面猛泼——鸡血可算派上了用场。一转头,他愣住了。
庭中景已非前时。
长空悬一钩皓月,九曲桥上华服宫娥来来往往,或持宝瓶,或捧珍馐,皆是平生所不可想。池中央立着三丈玉台,丝竹声起,伶人转步婀娜,舞袖幢幢,金丝衔玉,光芒灿灿。月门外殿宇楼阁肃穆矗立,却只让他感到无限森寒。
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那鬼东西呢?
所有人都对凭空而现的男童视若无睹,每个舞姬顶着同一张美人皮,笑靥也无分毫差别,他的手臂从挥动的长袖穿过去,起了一层疙瘩。
辛扇顺着唯一一条路跑上白玉台,空阔的琴台孤零零摆着一块衔着几根银丝的木头。他在南方来避难的羁旅客那见过类似的玩意儿,据传是中原乐器,可那些人忧思重重,从不肯取下一奏。
这物事与那些却又不一样,斫得更Jing细,纹理也更细腻美观,赭色大气典雅,隐有红光浮动,宛若仲秋时节的红枫铺于古道。
好想……摸一摸。
他怕手上脏污,反复搓手直至红热,才傻愣愣地抬起手往上搁。
这木头烫得像遭火灼烧,辛扇倏地缩手,烫着的指头像挨了记针。
笙箫雅乐斗然消停,周遭宫阙殿宇、亭台水榭逐渐扭曲,辛扇魔怔似的杵在那,死盯那块升到半空散发红光的木头,牙齿咬得咯吱发响。他脖子伸得老长,仿佛是有一圈无形的绳索从这气旋中心甩出来,勾住他的颈项往上吊。
那木头中央凸现出一个小点,一缕烟像根野草般从木头里钻出来,凝作一截灰白的指骨,约莫是指尖的地方如觅食饿鬼指向他。他闻到一股火烧枯木的气味,还夹杂令人作呕的的咸腥。
这味道埋在巫伽村最深的禁地里,缠绕在每年秋祭满载猎物归来的青年身上,最能激起经验丰富的老猎手的警觉与挑战的欲望,但远没有这一刻来得浓郁。
他慌乱捂住口鼻退后一大步,但还是呛着了。
这还不是最糟。
那手——或说那手骨——但现在已经不能称之为骨了。这副骨骸已覆上了皮与rou,像是只妖物,吸血后重披上光鲜的外皮。
狂风刮得檐下喜庆的宫灯剧烈摇晃,辛扇面无血色仰着头,他头顶上方飘着一剪艳红的裙裾,犹如死城上的染血旌旗。
那双手捏了个起势,十指挪移,如昙花初绽。
“铮——”
——
辛素心心里头不踏实。
她抱着竹板凳往院子里一坐,夏夜多虫,胳膊不多时就起了痒。她顾不得挠,一瞬不瞬地望着院子外,院子那头向着黑不溜秋的林子,王家就在林子边上。
小娃娃本该在祭典上闹腾闹腾,辛素心身子弱,性喜静,见识两回就不去了。
辛家的主心骨全在外边,每逢夏秋祭祀,辛衡常被央着去写祭文。这套繁文缛节效仿中州,在巫伽村扎根了五十几年。辛阮氏与妇人们一道教那些小娘子备祭礼,归家便早些。阿兄信誓旦旦说要捉恶鬼给她见识,还未归家。
困意上头,她提起香囊一嗅,恰见那黑洞洞兽嘴似的林子那边飘过来个影子。这轮廓奇怪的黑影霍地停在辛家门口,她惴惴朝前挪了步,终于看清了这黑黢黢一团是两个一胖一瘦的人,惊得“呀”了一声。
胡二和吕山跑得没气了,呼哧呼哧扶着墙缓劲儿,间歇并着吕山的咳嗽和胡二的抽噎。
她又瞧瞧他们后头,没见着辛扇:“我阿兄呢?”
吕山嘴笨,急火攻心舌头打结,忙扯了胡二一记,这胆小鬼才回了三魂七魄来:“……辛兄……他……他……唉,这种事,你怎么让我说哪……”
指望他说清是没戏了。
吕山慌慌忙忙道:“老大他把我们送出来,自己被鬼给……”胡二又在扯他袖子了,他急火攻心骂喝:“拉什么拉,就知道哭哭哭,要不是你拖拖拉拉的——”
身后忽地一亮,辛阮氏提着盏灯,面无表情地站在夜风里。
三个小娃娃全呆住了。
辛阮氏气过头反而想通始末,一语道破:“你们三个偷跑去王家宅子了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