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觉睡得格外绵长。宝姿坠入寂寂永夜般深沉的梦境,耳边似有呼啸的风声吹过。她昏昏沉沉地想了许久,才慢慢忆起那似乎是三年前的冬天。
瑞士湖区的小镇,安静得像世外遗失的桃源。睡前忘记了摇下百叶窗的安静客房,深夜醒来时满室都是清寒的雪光。鹅毛大雪在夜色中纷纷扬扬地飘满了早已冰封的辽阔湖面,而她默默地立在窗前,直到望见远方终年负着沉沉积雪的山峦背后,一分若有似无的天光如摇曳明烛般渐次浮现。
母亲在那一年的冬天诊断出癌症,医生的判断并不乐观。父亲自蓉岛赶来,无论如何都想再见母亲一面,可是在病房外枯坐了几个小时,始终也没能如愿。最终父亲只得带了宝姿去瑞士暂住,一面托了人手寻访瑞士和德国知名的医生与疗养院。
窗外是阿尔卑斯山彻夜不眠的大雪,窗内是安静得令人心慌的房间。宝姿能听见噼里啪啦的破碎声响,是一楼客厅炉火熊熊的壁炉。那段时间父亲整夜不睡,她每次悄悄打开房门,都会看见他枯坐在火光中的寂寞背影,手边永远有一瓶威士忌。
一向对品红酒颇有造诣的父亲,在那个冬天忽然开始改喝烈酒。
宝姿在纷扰凌乱的雨声中睁开眼睛,满心都是郁郁不解的怅惘。父母之间的爱恨纠葛最终在如烟岁月里湮灭成灰,如今他们都不在了,只丢下她一个人。
茶室里没有开灯,只在遥遥的角落里点了一支小小的白色蜡烛。她年少时不知多少次在这间茶室里歇过午觉,此刻简直有一种不知今夕何夕的恍惚。
故人入梦,梦醒时格外凄凉。
凉意在窗外簌簌落尽的雨声中漫上身来。有一只手摸摸她的脸颊,重新掖好了被角。何世庭英挺的面容在烛光中格外从容安详,将她眼角的清泪一点一点地拭去。
宝姿怔怔地看了他半晌:你瘦了。
何世庭分明猜到她想说的不是这个,当下也觉得心里惘然。过了片刻,只轻轻捏一捏她柔软的脸颊:你也知道我瘦了。厨房熬了白粥,起来陪我吃一点。
他早已摸到她身上又发起烧来。空着肚子不能吃药,不过只想哄着她吃一点东西。宝姿半点胃口也无,被他穿好衣服又裹上一条披肩带去楼下餐厅,勉强吃了几口,便放下了匙羹。
何世庭知道她心情不好,又是在病中,因此格外纵容,当下也放下了筷子,抱起她又回到楼上。夜雨萧瑟,年少时住过的房间难免更添几分伤感,他索性将宝姿抱回了自己暂住的客房,在那张柔软的大床上放下她:今晚陪我睡如何?
宝姿烧得脸颊红红,像极了情热到极致时的诱人胭脂色。眉痕细长,一对眸色沉沉的眼只遥遥望向窗外,过了半晌才叹一口气,仿佛勉为其难一般:那好吧。
何世庭不跟她计较,只满心疼爱地拢一拢她肩头的披肩:冷不冷?
宝姿转过脸来看他,唇角终于有了一丝笑容,眼波却盈盈如有泪意:不冷。你怎么不吃饭?
窗外雨声渐歇,风声又起,山中苍茫林海在风中涌动如chao,漫山遍野都是今夜良宵的惆怅。何世庭的心里忽然有说不出的酸楚,捧起她的脸来捏了一下她的鼻尖:你就在这里,我还吃什么饭。
宝姿眨了一眨眼睛。
何世庭翩然如玉地立在灯下,抬头看去更是显得格外的英气勃发。越来越热的温度烧得人头脑滚烫,在这里他可以只是她的心上人,她不必担起许家煊赫多年的沉沉荣光,不必日夜把父亲未报的大仇高悬在头顶,不必时刻记得性格温婉的母亲因何固执十年,最终在瑞士孤独地死去。
何世庭双手摸了摸她滚烫的脸颊,转身想吩咐人去请医生过来。宝姿却用力抱住了他的腰,微微颤抖着躲进他的怀里:医生说夜晚发烧都是正常......你不要走。
窗外的夜雨疏风骤,偶尔有几滴残雨敲打在玻璃窗上,零叮作响倒像是如泣如诉的琵琶声声迟慢。仿佛有几分朦胧的月色,在无边暗沉的黑夜中只透出一点昏黄的影子。
客房里的灯光是暖意融融的橙黄,宝姿不着寸缕的身体蜷缩在锦被之下,被何世庭合身搂在怀里。滚烫的眼皮被清凉的舌尖舔过,满身的不适终于有一线舒缓,她仰面躺在枕上,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何世庭揉一揉她的头发,低头吻她依旧蹙起的眉心:还是不舒服?
宝姿闭上眼睛,仿佛倒是认真地想了一想。柔而暖的光洒在她眉目如画的脸上,青丝如云,肌肤胜雪。蓉岛的风月场上从来不缺野心勃勃的妙龄艳女,何世庭这些年来连倾城倾国色都见惯。可这一个十年前就在他的心底,今日病中憔悴,都比旁人多三分颜色。
终于宝姿懒懒地转身,一条雪白的胳膊横在眼睛上挡住光线:没有,想骗你多住几天。
何世庭轻笑了一声,将她转回身来,拿开她的胳膊塞回被子里,伸手捂住了她的眼睛。手掌下的皮肤滚烫,长长的睫毛像千百重羽毛刷过他的掌心,分明一滴泪也没有。
离合悲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