渔夫“欸乃——”一声,便支起长长的竹竿,挑皱水中尚还闪烁着的天光,朝着岸的那头行去。
朝露还未散尽,狭隘的江上尚还浮着一层的水烟,朦朦胧胧的将破旧的木筏罩住,显得有些不真切。两岸有美貌的渔女正捣着衣,唱着四月的江南温柔乡。
年轻女子的歌声洋洋盈耳,唱的动情时便有如莺燕春啼时一转三折,然而舟上执桨的渔夫却只能模糊的听个二三成。
他在这干了几十年了。上了岁数,耳朵不好,任谁讲话都得叫对方重复个两三遍才听得清,且下盘不稳,行舟行的跌跌宕宕。是以生意极差,极其遭三教五流的旅者嫌弃。
这是他这个月以来,接到的第一个客人。
这人光看身形也就二十一二左右,一身素白长袍,一张枯草编的斗笠随意罩在了脸上。此时正抱着把古琴,翘着二郎腿懒懒散散地斜倚在地上。
“公子——”渔夫冲着近在咫尺的靖沉舟喊道,“头发衣服泡水里啦——”
“谢谢——”公子把斗笠揭开,也不去理会曳在水中的发尾和衣角,冲着渔夫回道,“我知道啦——”
渔夫笑了,觉得这人真是好玩儿,一边划舟一边问道:“去南浔做什么——?宣州的姑娘不美吗?”
靖沉舟摆摆手,哈哈一笑:“姑娘看够啦,我寻亲去的!”
上岸之后,那渔夫随手捧了一把筏尾放的瓜子儿给他:“自家的,又香又脆!公子好好玩儿啊!”
靖沉舟一看有东西吃,连忙道谢,又多给了人半吊钱小费,高高兴兴的走了。
天色将沉,街上的人比百日要少了一半。
道旁的花楼却悬起了灯。满面脂粉的富态妇人站在门口,挥着手帕招呼着往来的人。小手帕掀起一阵阵劣质的脂粉气,熏得靖沉舟脑袋直泛昏。
靖沉舟在对面的路边摊上叫了碗阳春面,嗑着瓜子儿看着月亮,思绪却飘了很远。
他记得有一年的秋天,自己也是在像这样的一个摊子上吃面,结果被一个不知名的人士溅了一碗的血。
那个时候的穆徵才不过十七八岁,少年人的身形还没长全,便拖着把足有四尺多长的刀。
他的黑色短打上沾染着血污,四五个丑陋的头颅被他拎在手里,面上俱是惊恐之色。
这处是黄家寨的地界,靖沉舟认出那几枚头颅均出自于寨内几个首领身上——也是当年害得穆徵家破人亡的元凶。
这些人当年在平江一带兴风作浪,最后竟然这么难看的死在了一个比自己小几轮的,名不经传的少年人刀下。
夕阳斜晖将他的影子拉的很长,隐约映出他眼中的红光。
如同刚从炼狱场走出的修罗鬼魅一样。
人群早就跑散了。一时间,只有靖沉舟一人坐在面摊上,端着碗不紧不慢地嚼着快凉透了的二两毛细。
然后四颗人头便被甩到了靖沉舟的木桌上,眨眼间血水和不明的物体便溅入了面碗里,腥臭难忍。
穆徵走近了他,目光尖锐而Yin冷:“你和他们,是一伙的?”
靖沉舟把碗挪开,淡然道:“不是。”
穆徵又问:“你怎么不躲我?”
“我花钱买的面还没吃完,”靖沉舟说,“所以不想躲。”
穆徵定定地看着他。
靖沉舟站起来,挑眉笑道:“怎的还看我?我的面还没吃完呢,都被你给毁了,你赔是不赔?”
乍然清风拂面,将穆徵眼中的Yin霾吹散了些。
他伸手一让,道:“请罢。”
靖沉舟其人,外表光鲜亮丽,长着副谦谦公子的皮囊,实则狂放不羁,与“温润恭谨”二字毫不沾边,对自诩清高之人从来爱答不理。
可饶是他这样的人,也不禁在此刻发出一声长叹。
妈的。
老子中了药后把穆徵这王八犊子给睡了,第二天早上还留了张纸条就跑路了。他醒了之后估计得扛着刀宰老子全家。
不过想想,穆徵也不比他吃亏。
毕竟丢人丢了一晚上,哭哭啼啼在人身下求欢,第二天早上腰酸背痛的又不是穆徵。没准自己酝酿好了回去见着人,道个歉,请他吃顿烤鸭就没事儿了呢。
这碗面靖沉舟吃的魂不守舍,满脑子都是被穆徵逮到之后自己被大卸八块后砍了头挂大街上的惨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