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乎自幼时起,我在夜里就总是多梦难眠,连在午后微微打个惬意的鼾都会被魇所困,实在是不如意极了。
一片寂静的浓黑中,我看到了戏子的身影;确切地说,那应是年老的戏子。
梦里的我似乎和梁婉仪一起离开,避开故国的诸多事端,在异国过上了恬淡舒适的日子,而戏子仍守在东交民巷的洋房里,一天天老去,然后一天天死去。
我浮在空中,在一片虚无中打量着周围熟悉的景。这里是我的书房,是我在洋房中停留最多的地方,几乎每一处地面,都留有我的脚印;每一件器具,都留有我的指印。
门开了。门关了。
进来的人,出去的人,都是戏子。
戏子坐在老旧的木椅上。戏子靠在乌黑的书架边。戏子立在掉漆的桌脚旁。
他已经老了,老得就像秋天的树木一样枯朽,连呼出的气息都若有似无,仿佛随时都会断掉;可那一双曾在戏台上顾盼生辉的眼眸仍是青青的,很好看。
他日复一日地待在这里,抬手抚摸着自己眼前的一切,时不时轻声笑笑,又揩揩那眼角枯萎的泪;他有一只袖子的前端空空的,只留有半截可怖的黑洞。
——他是疯子一般的戏子,也是戏子一般的疯子。
当他终于老得再也走不动,只能大开着窗口沐浴松软的阳光,在淡淡的温暖中等待着生命的结束时,红卫兵来了。
一片朦胧的火光中,我看得并不真切,只能依稀看到戏子苍老的身体从轮椅上挣扎着摔落下来,惶恐地坐在地上看着那些红卫兵,嘴里不知胡乱地说着什么。
“你十三春雨就是旧戏霸,顶顶的黑尖子,该伐!”有个红卫兵上前重重地踢了他的胸口一脚。几乎是同时,他的嘴角就渗出了血,青青的眼里也隐约透出痛苦的情绪。
“讲!你是不是资产阶级!”一条浑圆的皮鞭重重落下,打在他老弱的手臂上。
“烧了这里!”
“烧了!”
红卫兵们吵嚷着丢下火把,连绵的火光蔓延过我的视野,渐渐蹿上房梁。这时,伤痕累累的戏子突然直起身,浑浊的目光变得凌厉起来,从地上一跃而起,大声叫着:“不许!”
他说着扑到书架边,用手和袖扑打着那愈来愈盛的火焰,拼命保护住那些泛黄的书册,口中不住地唤道:“学程学程”
书架上有我收藏的外文书籍,有我读书时做的记录,也有我写的檄文、一些无关紧要的教案。红卫兵厌恶地看着戏子,纷纷上去拉扯他,可十余个人都没能将他拉开,反而烧着了自己的衣衫。
“你们这些流氓不许不许”戏子终究失去了声音。
他怀中紧抱着几本书,恍惚的视线正好对上我的眼睛。那些狰狞的火舌逐渐烧到他的眉角,皮rou的焦糊味弥漫在狭小的地域;空气变得愈发稀薄,红卫兵们也都一副见鬼的神情,丢下戏子离开了这里。
我朝他张开双臂。
两人虚无的身子融在一起,怀中的戏子已然是年轻时的模样。
酡红的双颊,摄魄的双眼,他笑得很轻,很苦,亦很满足。
“学程,是你”
他抱着我,指尖在我的脸颊上轻点,熟悉的声音清亮而沧桑。
“你来了罢”
当我从混沌的梦魇中睁开双眼时,一架标记着洋文的小客机正在面前立着,两个外籍的机师皆已准备就绪,正探出头来朝我们打招呼。
梁婉仪抚平长裙上的褶皱,抬起眼来朝我柔柔的笑,像只轻盈的小鹿般跃了上去。
我在原地站了许久。
“婉仪,你下来。”我放下自己的皮箱,“我有话要同你讲。”
梁婉仪不明所以地放好自己的小皮箱,跃下来扣着十指看我。
“我们这次去,并不只是单纯的留学;我的身份着实复杂,如今国共两党的黑名单上,都留下了我的名姓。”我抬抬自己的眼镜,正视着她道,“此行是为留学,也为逃亡;我无意欺你,只得率先坦白。你可是想好了,以后都要一直随着我,再不回来?”
梁婉仪没料到我会说这些,顿时懵在原地,满脸都是难以置信的神情。
机师好奇地朝我们张望,口中不知嘟囔着什么洋文俚语,像是在埋怨我耽误了他们的行程。“不急。”我上前把她摆好的皮箱拎下来,“我们还尚有时间,你且回去再想一想。我身为你将来的丈夫,也身为你的堂兄,不想就此欺瞒,唐突你的一生。”
说罢我与那两个机师交谈,委婉地取消了这次行程。他们对此十分不满,但见我神色坚定,只得嘟囔着走了。
我一路都在沉默,而梁婉仪亦然。
回到东交民巷时已是清晨,清脆的鸟鸣声响荡在花园里,衬着ru白的洋房更加幽寂。
我扶着拐进去时,一盆破碎的玉兰花正零落地洒在地上,花瓣沾染着泥土,原本浓郁的花香早已消散不见。戏子仍是我离去时的模样,赤身裸体地在三角琴边坐着,双腿蜷在胸前,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