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六六年,法国东南部某海滨小镇。
四十年过去,我和梁婉仪一起在法国进修、学习,她通过自己的努力成为了知名的服装设计师,在欧洲享有很高的声望;而我在镇上的中学当古典文学老师,日子缓慢而又平静地一天天过着。
年纪大的时候,梁婉仪先我一步离去,我在度过孤独的三年后又续娶了一位庄园主的女儿。大儿子梁伍杰和女儿梁春雨都已回国,而我着实有些舍不得这里怡人的风景和自己新婚的年轻妻子,于是仍在这里教书、生活。
一个空气清新的早晨,我接到了大儿子伍杰打来的越洋电话。
在遥远的大洋彼岸,我的故国开始了一场摧残文人与学者的荒谬革命,这实在让我为之痛心,为我年轻时的同谋与故人深深担忧;还好伍杰和春雨都生活在台湾,伍杰目前还是当地文艺复兴推行委员会的一员,孙儿也都健健康康的,一切安好。
“唉,实在可悲!东华女子师范学校的校长刘初良被自己的学生批斗得十分狼狈,早早被写上大字报关进了牛棚;听说她当年还是爸您的学生。这大陆,实在是不如意极了。”
当年?当年的事我已不太记得了,只得顺着伍杰的话头叹息着讲:“是的,初良当年就是个好女娃,只希望她能熬过去。”
伍杰喟叹一番,又道:“还有一个唱青衣的季玉英您知道吗?如今梨园界一位很有名望的人士。她也是从您的学校毕业的,同样被冠上反对学术权威之名关进了牛棚;不过最为可怜的是她的师傅,听说十三春雨先生四十年前因为一场事故断掉了右手,自那时起就不能再登台唱戏了,一直一个人穷困潦倒地生活在东交民巷旁的旧楼里,如今又被扣上‘旧戏霸’的帽子,被学生们一把烧光了家里的器物;听说他在那时发疯,紧守在自己的书房里不肯出去,嘴里还胡乱地念叨着‘学生’,就那样被活活烧死了。”
“唔你刚才说什么?”
“啊?我是说十三春雨”
“不不不,前面的那个。”
“哦,是季玉英。”
我黯然下来:“唉,玉英当年也是一位少女英雄,谁知竟被迫害至此”
伍杰迟疑了一下,忽然道:“爸,您以前不是和十三春雨关系挺好的么?我常常听到旧闻,还说他当年是您的校长夫人哪!”
我沉着脸道:“都是那些无聊文人瞎写的,我怎么不记得有这事!”
伍杰见我生气,忙转移了话题去说别的,不一会儿就把我逗得微微笑了笑。
结束通话时我想了想,问道:“春雨还好罢?”伍杰愣了一会儿,恍然大悟道:“哦,您是说小妹啊她很好,现在有很多个英俊小子追在身后,比妈当年还骄傲得多!”
“你别总惯着她,养娇气就不好了。”我嘱咐道,“等这一阵子过去了,我去台湾看你们。”
挂了电话以后,我突然有些烦躁和不安,总觉得自己好像忘记了一些极为重要的事情。
当年我和梁婉仪搭乘的是一架通往英国的小客机,两个机师十分年轻,没有什么经验,竟就那般醉着酒出了事故;坠入湖沼的时候机师当场死亡,婉仪的手臂受了点轻伤,我虽然没什么大碍,头部却遭了重击,忘记了之前的一些过往。
这样想着,我从口袋里掏出一块怀表。
这块怀表有些年头了,虽然造型老旧,漆黑的外壳却十分圆润美丽,上面的金属链子也与它很是合衬;这么多年来我身边的物件换来换去,一切都在更新,唯独它一直没有被替换掉。
我实在想不起它的由来,却每时每刻都带在身边,时不时拿出来看上两眼,就算不去在意时间,也总要拿在手里把玩一番,似乎对它喜爱至极。
我将它浑圆的盖子轻叩着打开,注视着上面乌金色泽的指针一点点挪动着。
——猛然地,我总算想起了被自己遗忘的事。
“玛丽夫人,昨天的培根玉米卷有些咸,今天的多放点蜂蜜,培根也切得厚一些,九点钟的时候送上来。”我打开房门,对着楼下在厨房里忙活的厨娘道。
厨娘正在一边做饭,一边哼着一首古老的民谣,听到我的声音后便轻快地在楼下答道:
“好的,梁先生!”
一阵寂静过后,厨娘又哼起了那首不知名的民谣,悠扬的曲调静谧而令人舒适。
不过,我还是更喜欢京剧那类的国粹一些。
法国东南岸宁静又祥和的小镇,就这样沐浴在和煦的春风里,慢慢迎来了初升的日光。
我将怀表揣进怀里,坐在沙发上读起了今天的早报。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