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焉哑着嗓子开口:“倪诤,你知道我其实不喜欢拥抱吗?”
他没骗人。
“高中的时候,有一次学校组织去上海研学旅行,大家玩得都很高兴。我忘了当时是什么环节了,有个跟我关系很不错的男生兴奋地要给我一个拥抱。”蓝焉自顾自说着,“我当时一下子就僵住了。回去的路上,我很严肃地告诉他,以后别再这样,我是个不喜欢肢体接触的人。”
“他很懵,虽然表示理解地点头答应了,可暗地里一定觉得我很奇怪吧。这点无关紧要的小事儿也值得这么上纲上线,搁在心里不放,真是莫名其妙。”
“其实僵住的那一瞬我只是在想……”蓝焉垂下眼,“没人愿意拥住垃圾的。”
人是不是就是这样,越渴望的东西越是发了狠地推远。他一度觉得这样自作多情的“我不配”是纯粹的矫情与做作,只是他也不太在乎。
可他,可他竟贪恋倪诤的拥抱。
这些年他的记忆变得很差。也不知道是躯体化越来越严重,还是吃的那些药副作用太强。也或许是两者都有。可十八岁和倪诤的每一秒,不敢忘也忘不掉。因此今天倪诤将他拥入怀里的时候,他的第一反应竟是想嘲笑自己——多少年了,努力贴紧那人身体的触感竟然熟悉得恍若隔日。
这九年,在梦里重演了多少遍呢。
蓝焉仰起脸:“只有和你在一块儿的时候,我不再想垃圾是不是值得被拥抱的事。我只是想要和你待在一起,是垃圾也没关系,被你嫌弃也没关系,我就是要死死贴上来,死缠烂打不放开。”
“倪诤……”他的眼泪不知怎么就掉下来,“你不要再跑了,我不想再放开你了,你也别放开我,好不好……”
倪诤望着他。蓝焉连嘴唇都在颤抖,这两片唇并不谈不上诱人,唇色很淡,甚至是发白,显得气色极差;又干燥到起皮,像是一片荒芜的沙漠。
可就是这样两片并不诱人的嘴唇,此刻竟让他起了想要吻下去的冲动。
心里某种隐秘的东西几乎要撕开伪装,汹涌地流出来。倪诤几乎就要心一横,想要不管不顾地吻住怀里的人。
他想他是不是又做错了。在九年后见到蓝焉的第一秒,他明明就应该藏起一切思念,静默地消失在那个人的视线里。有时候他希望自己变得更勇敢些,勇敢到可以什么都不想,可以什么结局都不在乎,只要当下抓住那一点热意,往后都一起挨冻也未尝不可。
可这毕竟不是他一个人的未来。
倪诤想起很多年前听过的话,那时他从谢莉莉那里得知蓝焉又住进医院,其实很想偷偷去看上一眼。少年人的考量总是没有那么周到的,曾经的决定谁也无法评判对错,可他天真以为至少能留住一些念想。然而谢莉莉问,他如今的痛苦是不是因你而起?
愣住。半晌才执着摇头,分明不全是。
谢莉莉笑,说如果爱与痛苦并存,痛苦是没法因为爱就忽略不计的。想要摒除痛苦,不就得先抛掉爱。
蓝焉呢,是这样的人,不懂取舍,只奔着想要的义无反顾去。他假装爱与痛能够共存,你也要陪他假装吗?
倪诤在心里拷问自己。他自己无非就是这样了,靠着点想念也能得过且过下去。可他没法不替蓝焉考虑。蓝焉说,想和自己在一块。他当然读得懂那份同等重量的思念,可权衡之下,谁能保证结局不被复刻,痛心不被重演。
他称得起“救赎”这种存在吗?他带去的厄运和幸运究竟是哪个居多些?
倪诤几乎有些痛恨起来。痛恨蓝焉为什么不忘了自己,那么他就可以心安理得做个被心爱的人唾弃的懦夫,往后十年、百年都是独自赎罪的罪人,此刻也不必在这里做些可笑的权衡。可蓝焉——蓝焉为什么是那么、那么傻,他分明伤害了他,却仍是掏出血淋淋的心,要交出唯一的钥匙。
缄默中,蓝焉焦虑地候着那人的回答,同时努力睁大双眼,试图逼回眼泪。他并不想用这些脆弱换取倪诤的哪怕一丁点歉疚。
他想要的从来不是愧疚,不是同情,不是原来你这么爱我所以我也勉强爱你一下的怜惜。他怕那些。他只是想要倪诤的爱。
实在没有,那也只能是没关系。他爱他,是他自己的事。
可因为我爱你,所以我不会让你为难。
“你……”他艰涩开口,却被那人倏地打断。
倪诤说:“我们以后别再见面了,好吗。”
蓝焉看着他,眼睛里有些无措的茫然。他并非料不到这答案,只是一厢情愿地奢望着,他们能回到过去。
“好。”他许久才应声,声音干干巴巴像粗砺的残风。“好。”
走出住院部时太阳已经悬得老高,毫不吝啬地朝世界挥洒橙色光芒。蓝焉安安静静地在副驾上坐好,而倪诤手搭在方向盘上,不系安全带也不启动车子,沉默着不知想些什么。
“那,你有没有想过我?”始终望着窗外的蓝焉忽然转过头来,“这么多年,想过我吗?”
爱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