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与我母亲不该有什么关系,她只要一辈子待在远离战火的京都御所,或是干脆在尼庵出家便能安度此生,但她的身份与才貌终究是毁了她。
上任天皇十分疼爱母亲,还把堪比三神器[ 三神器:指天丛云剑、八尺琼勾玉、八咫镜,据说是天照大御神赐给日本皇室的,是皇族代代相传的宝物。在室町幕府南北朝并立时期,由足利幕府扶持的北朝天皇因为没有三神器一度不被认可。]的菊纹玉璧赐给了她。该宝物据说是用当年唐国赐下的稀世美玉打造的,是象征着两国交好的无上珍宝。玉璧一事虽没被写在皇室法典中,但诸位皇族大都清楚被赐予此物的含义——没错,上任天皇属意由我母亲继任皇位。
当时在各宫室内几乎没有能被委以大任男性皇嗣,而我母亲的才能更是无人能及。她光是凭借倾国之貌就得到了多数皇室公卿的喜爱,甚至连有幸见过她的士族都对她倾慕不已。
而今的武士就算盛极一时,也仍不敢直呼我母亲的名讳,身份低下的士族能有幸面见天颜已算是极大的恩典,就更别说是妄图染指高贵的内亲王殿下了。[ 内亲王:皇族公主的封位,只有天皇亲生的公主、其嫡子所生的公主或是天皇的姐妹才能获封。此外的皇族女性会被册封为稍低一等的“女王”。内亲王身份极为尊崇,在明治时代以前享有皇位继承权,有别于武家的公主(姫)。]
我从前只耳闻身世坎坷的女子要靠卖身维持生活,乱世中的女人就如随水浮萍,侥幸能活个几十载便强于那些年纪轻轻就消逝于战火中苦命之人。
只是我从未想过,高高在上的皇族女眷也要在这荒唐的战国中出卖自我。
今日抱恙,心倦。
母亲在改变自己一生命运的那一天里只写下寥寥几字,自此她便甚少提到从前皇宫中的花鸟风月,下次写御池庭时仅剩池水结冰、万物枯萎的寂寥之景。
其后的日记中陆续写到有位年轻武士锲而不舍地请求觐见内亲王,还托宫人递来自己写下的汉诗,母亲大约从未回应过,却将诗的残片好好收着。
展转翻成无寐,因此伤行役。[ 出自宋代词人柳永的《六么令》。]
又有写着如下诗句的残片:
八行书,千里梦,雁南飞。[ 出自唐代诗人温庭钧的《酒泉子·楚女不归》]
寄诗笺的人自不必说,正是如今被年已三十四岁的我唤作父亲大人的那须朝云。
“雪华,你若是在姬路住厌了,我也可差人将你送至三郎处。”
朝云所言之人是他的小儿子京极秀昭。那须氏当初为了拿下京极家的出云国,索性把自己的三子送给京极出云守护代家当养子,等守护代死后秀昭便能顺理成章继任家督,朝云更是不费一兵一卒就轻松拿下了出云国。[ 在战国时代,武士经常会用这种方式夺得其他领国的统治权。织田信长就曾将自己的次子信雄送给伊势国的北畠家做养子,以此拿下了北畠家的大权。]
“前些日子你离开时,三郎曾来过一次,他对你颇为思念,还扬言要亲自前往东国将你接来。”
身为十几国领主的朝云在与我交谈时极少显示威严,谈话间甚至流露出几分寻常父女的和蔼气氛。他应该对我心怀愧疚的,他最好带着对我母亲和我的那份愧疚入土。
“也好。”
我不假思索地点头同意道。秀昭的领国在素有水都美誉的出云松江,那地方离供奉着大国主神的出云大社极近,社内每到神无月[ 神无月:日本的农历十月。因出云大社有着到了神无月便会有诸神聚集在此的传说,所以出云国的神无月又被称为“神在月”。]总会举办热闹的祭典。
于宍道湖波光明净时登临天守,再望向垂俯于东侧的薄紫色山脉;或在对马暖流袭来时浸泡玉造温泉,在霜降期手捧难得一见的细雪后,似乎就能将世间种种苦难暂且抛诸脑后。
我并非是到了需要用身外美景来自我麻痹的地步。但姬路城的种种喧闹委实令我烦忧,认那须朝云为父的日子也让我心神不定。相比之下,他的小儿子还更好应付些。秀昭自小就在我身后“姐姐大人”地叫着,而今看来他大概只是个想在乱世中守住一方安宁的无谋之人。
我在姬路城驻留了短短半月,随后就被那须朝云的家臣亲自护送到了松江城。城内上下人等都奉我为贵宾,秀昭同幼时一样一脸雀跃地唤我为姐姐,我刚到那几日,他和他的正室日日都要问我是否适应出云的生活。
“云州的春季会热一些,但姐姐大人在夏季来临前还需多添些衣裳才好。”
“姐姐大人可吃得惯昨日晚膳时的荞麦面?”
“姐姐大人要是有意出城游玩,可以随时知会身边的侍从。”
……
从前有人这般殷切地叫我姐姐还是在相模国的时候,想到那个曾常伴我手边的身影,我却只能珠泪偷弹。
我在出云生活了两年之久,其间曾目睹京极秀昭的正室生下他们的第一个儿子。秀昭让我为他的孩子取下乳名,我脱口而出的便是秀昭元服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