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昱神色沉了沉,沉默不语,周亦涛一行则心虚地低头做事。林之倾朝燕漪投去一抹了然于心的浅笑,看得燕漪一时间无地自容,垂头丧气地踅身走进暗处。
与四周剑拔弩张的紧张气氛不同,车内,则是另一幅和缓静谧的光景,厚毯软毡铺就的车板,勉强可作软榻之用,李胥已换了身干爽的薄衣,厚实的布带沿着他的脖颈往下,穿过肋下,以腰腹为转折处,横向缠绕于身,严严实实宛如一只用料十足的大肉粽。
睡梦中,她孤身一人骑着疾风,追着一个虚无缥缈的人影,在无穷无尽的沼泽中奔驰,身后无数双漆黑利爪,如影随形。那个人影若隐若现,忽远忽近,可任凭林之倾如何嘶喊祈求,那个背影总是若即若离,仿佛她一伸手就能抓住,可当她付诸行动时,一晃眼,人却从指缝间溜走了……
李胥指尖一捻,血珠拖着黏腻的滞涩感,拉出一条长长的血线,这虽是自己手臂上倾洒而出的血液,却显得极为刺目碍眼。
她微微颔首,忽觉一阵晕眩,遂仰头靠在疾风身上,高大的马匹遮挡了大半身影。弱不经风的单薄身躯下,林之倾冰霜似的阴戾眸光却越过马背,默默徘徊逡巡。
箭之人都懒得查问,径自给秋猎划上了尾声。燕漪静默地呆立在旁,看着满心雀跃的兄长,敷衍了事的父亲,神色尤为复杂。
不消一会儿,大队人马开拔狝苑,偌大的猎场只剩下寥寥数人,皆是些不知内情的醉酒武将。这场浩大的秋猎盛世,以虎头蛇尾的姿态草草收场,此后数月,成了周实勋乃至满朝文官茶余饭后的谈资笑料。
她侧身躺下,平视前方,隐约瞧见李胥耳后残留的风干血痕,突然间,一股难以言喻的心痛、悲恫和无助消极杂糅在一起,形成一大团足以将她淹没的萧条之气,将林之倾笼罩其中。她的心底没有死里逃生后的侥幸,只有一大片空洞窒息的悲凉,林之倾再也无法自持,抓起李胥的衣角,捂在嘴边细声啜泣。
狝苑四下分布的九成羽林侍卫,也跟随崔敬澜一并撤出了猎场,启程之时,更是将李胥乘坐的马车围成了铜墙铁壁,这张牙舞爪的气势明显是在向燕家示威。
侯府的车队在城外五里,与燕家车马分道扬镳,他们改行山道,可大大缩短回城路程,而李胥所乘的马车不可颠簸,遂继续沿着官道前行。巳正时分,崔敬澜将羽林侍卫留在城外大营,自己则派了几个精干的亲信随行,并让刘雄先行一步赶往侯府通报。
“兰若,我去瞧瞧梓清,顺道把他带回自家的马车。”崔敬澜一面走向大帐,一面低声嘱咐了一句。
林之倾惊呼,而后一个激灵从梦魇中惊醒,她睁不开双眸,只觉额间湿嗒嗒的,伸手一抹全是冷汗。这时眼前倏地蒙上了一片黑影,一只带着薄茧的宽厚手掌轻轻搭在她的脸上,掌心是微热粗糙的,泛着药膏独有的气味。
两人望着彼此,不约而同的扯出一丝僵笑,却互不说破,而后静静阖上眼……
躲在大帐一侧的燕池俊以为自己的计谋天衣无缝,未露出丝毫马脚,带着劫后余生的暗自庆幸,又没脸没皮的恢复成了小人得志的模样,凑到元昱耳边,道:“连老天都看不惯李梓清这副嚣张跋扈的嘴脸,誓要给他个教训,要不这流矢怎么不偏不倚射到他身上了?!真是大快人心!”
李胥睡得很安稳,呼吸轻浅,面上有了几分血色,略微舒展的眉眼已不再隐含痛苦,若不是平躺在马车上,无法动弹,都快遗忘了几个时辰前,他身负重伤的模样。
李胥平躺在马车内,除却撕裂皮肉的剧痛,还伴有酸软的脱力感,喉间似被堵住一般,喘不上气吐不出声,整个人如断线风筝,在云层间浮沉,无所依附。他曲起两指,勉强抚过她鬓角的半缕青丝,那是被弯刀划断的,发丝上还犹然带着黏腻的血珠。
不知哭了多久,她只觉喉间火烧般的灼热干疼,鼻水眼泪糊了一脸,林之倾翻了个身,仰躺在厚毡上,打着哭嗝,一边抽泣一边昏昏沉沉睡了过去。
“梓清……”她嘟囔一声,没有听到李胥的回应,耳边唯有他略为粗重的气息声,即使如此,林之倾依然觉得分外的安心释然。
车轮在泥地上滚动,拖着马车一颠一颠往前行进,却将林之倾身体内仅存的几丝精气神渐渐抽离。她浑身发冷,身上起了细细密密一层寒栗,可鼻尖却是暖哄哄的,周身上下所有的骨头仿佛脱离了原位,麻木僵直,酸胀刺痛,各种不适统统席卷而来。
林之倾支起膝盖,双手抱膝坐于一角,生怕衣衫沾湿了褥子,又低头瞧见湿漉漉的布靴,被浸透的鞋底紧贴脚面,发出奇怪的吱吱声,她索性脱下鞋袜,丢在一边,粉嫩的脚丫子已被湿气泡得泛白肿胀,她揉了揉脚底,抬眸看向李胥。
经此一事,刘雄三魂没了七魄,如失了主心骨一般,只会木讷的点头称是,得令后,便马不停蹄的往入城方向跑。
回府的路途既漫长又枯燥,林之倾回想起短短一日前,自己困意缠绕,几乎是半梦半醒的一路睡到了狝苑,如今回城,却换作李胥于车内昏睡,物是人非,世事难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