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说祖先犯的错不该由后代偿还?那我就不管了,让他们下辈子投胎的时候注意点吧——不过……算了,”他终于放下捏着我下颚的手,兴味索然地玩弄起手电来——开灯关灯、开灯关灯——“算了,比起‘想要的东西’,世上确实有‘更想要的东西'——就答应你吧。”
恶言不断从他口中滚落,我只觉悲从中来。那些话语在我耳中仿佛不是尖刻的叫骂,而是大声的哭啼。他从人类那边所接受的是一刀一刀实打实挨在身上的痛苦,现在却只能将那些伤害还以口舌。
我所提的条件真的是以他为出发点考虑的吗?这个条件是否委实太残酷了些?
我不愿露出伤感的样子,硬是装出倨傲的样子半是认真半是玩笑地抬手摸了摸他的头:“谢谢……来生我们一定会以更好的形式再次相遇。”
这就是他回到自己的身体之前,我与他的最后对话。
***
珂琉比我想象的要高一些,与我之前给他准备的义肢并不十分的匹配。但好在他是一个神,他可以飞。
或许正是因为那不匹配的义肢,自从他回到自己的身体后我还没有见过他下地走路的样子,他的双脚大多时候都踏虚空中。加上衣袍比脚还要来得长些,这么一来倒也看不出身有残疾的样子。
根据珂琉的感知,慈安堂派了大量人已经在毋山山脚形成包围圈,“反正你们在山下也没有挂念的人,在山上多待几天也无所谓吧。又饿不死,”珂琉说得满不在乎,“他们既不敢上母山来,也不可能永远守着母山。”
他在我们三人的手上缠上一种坚韧的藤蔓,还不待我细看,短暂出现在视线中的藤蔓便隐形不见,也并不传来任何触感。他说藤蔓的另一端绕在他的手腕,这样即使我们不小心在毋山迷路,他也可以顺着藤蔓把我们带到正确的时空中。
唯有不会迷茫的卫一不用采取防范措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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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毋山停留的第二天,惜樽终于从昏睡中悠悠转醒。一直在床边守着的我见他睫毛微动,于是眼也不眨地紧盯着他的脸。
他总算睁开那仿佛有千斤沉重的眼皮,慢慢将视线汇集在我脸上,然后开口叫了声“阿姐”。
他还认得我,即使已经快要过去四年,即使我已经不再像我。
感动的再会只持续了五秒钟,自觉是家庭重要分子的卫一察觉到这里的动静,扑腾着翅膀跑了过来。
于是所有将要说出口的思念都被“阿姐!有鹅!”的惨叫声打断,我把他护在身后,我知道我的弟弟这次是真的回来了。
只有卫一不知所措,它哪受过这等委屈?它不能明白这是为什么,它只是一只普通鹅。
在后面的几天里,我都在对他说这四年中发生的事——主要是第四年,前三年着实没有什么好说的,不过是一直重复着同一件事而已。但这一年发生的事又有那么些血腥,我时常在说到半途时犹豫。后来我才想起,他和我一样是在鬼故事中长大的孩子,害怕这类话题的那个人并不是他。
我的视线一转,搜寻到座在不远处的枯枝看着天空的珂琉。自从他回到自己的身体,与我们之间便产生了微妙的距离。或许这就是神与人的距离,就像他曾劝过我许多次的“人妖殊途”那样。就算他飞得没多高,也再不是能随手摸到头的距离。
第24章 *在惜樽眼中
“珂琉大人是怎么样的人?”我五岁时曾这样问过nainai。
nainai只是笑笑,没有马上回答我,手上的扇子依旧那么不紧不慢地摇着。一直到我都要睡着了,她才小声地说起:“他啊……不是坏人。是惜樽总有一天要亲眼见到的人。”
“欸?”即使我当时只有五岁,也明白这个答案并不普通。它将我与怪谈中那遥不可及的神鬼联系到了一起,但没一会儿,聪明的我便自以为找到了答案:“是说感恩祠的神像吗?那个早见过啦,nainai常常带我们去的!”
“不是。”nainai笑着否定了我的自作聪明。
“那是我……自己到毋山上去,然后见到了珂琉大人?”我试探地问。
“嗯。”nainai的声音既轻缓又坚定,虽然给出的是这种答案,确让我有一种莫名的安心,仿佛就身处那个怪谈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
“我不会去的!”我当即认为nainai是为了警告我不要上毋山而在吓唬我,“nainai就放心吧,我一定不会去的。”
未曾想她轻轻地笑了:“我也是后来才明白命运的不可违抗性的,”蒲扇一下一下钝钝地落在我身上,“所以我才总是对你讲些恐怖的故事,nainai只希望你能不那么害怕地、更加勇敢地面对今后将要发生的事。”
我所保有的童年记忆并不多,那个夜晚却一直深深烙在我的脑中,因为我不明白。不明白为什么nainai会一口咬定我会上毋山,不明白什么叫命运的不可违抗性。
直到七年后的那一天我才突然明白,原来我是为了阻止姐姐才到毋山上去的。如果是为了阻止姐姐走上不幸的道路的话,我可以接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