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声音尖锐又疯狂,惊雷似的劈进正在产房内外穿梭忙碌的仆役耳里。
他停下动作,没有说话。
仆役们看着走出来的他,抖得快要散架,看他的眼神恐惧远多于恭敬。
他比谁都清楚,他是个怪物,披着人的皮囊苟活了二十年,也没有半点像人。
皇子皇女满周岁的那天,皇妃把两个小孩交给了一直侍奉在身边的、身为生父的仆役,让他带着离开,自己自尽在了寝宫内。
殷洛坐在床榻旁,看着奢华的宫殿,看着空空的摇篮,看着从床上淌下来的血,看着死去的、年轻的女人。
摇篮上挂着铃铛和小鼓,做工有些粗糙,可上面的花纹都是他照着书一笔一笔画的。
女人的衣裙一如既往的漂亮,脸上画着艳丽的妆,唇角带着笑意。
他明白了,她不是爱上了仆役,她是想激怒自己。
她是想死。
她从来没见过这样奇怪而可怕的人,所以想到了死。
他到底为什么来到这世界上呢?
他到底为什么活着呢?
他甚至没有办法正常地和他人交流,竭尽全力也没办法做好对寻常人而言简单无比的事情。
后来,人们都说,他膝下一子一女突然惨死,是终于遭了报应。
这个说法在坊间一度甚嚣尘上,直到被他逼宫弑父的丑闻掩盖。
他反抗了先皇赐死自己的命令,想起了这世界上还有个人哭着让自己活下去、再辛苦也要活下去。
先皇看着四散倒在地上的暗卫和伤痕累累跪在地上的他,把玉玺从龙椅上砸到阶下,磕破了一个角。
“逆子……逆子……”
他低着头,沉默不语。
“朕看这皇帝你来当好了!玄雍百万强兵不都听命于你么?朕是管不了你了!”
他猛地抬起头,瞳孔紧缩:“父皇何出此言?儿臣只是想替父皇排忧解难,父皇可以削了儿臣的军权,父皇可以把儿臣发配边疆……”
他说到这里咬了咬牙,低下头,声音也渐渐低下去:“只是,请父皇留下儿臣性命。儿臣不想死,儿臣想活下去。”
“儿臣答应了一个人,要活下去。”
先帝却仍是生着气:“活?!你把日子过成这样,哪里叫活?!”
这个老谋深算的帝王,为玄雍Cao了一辈子的心,终于被忤逆犯上的逆子彻底激怒,撒手不管了。
说不管,便是真真的不管,自己从正殿搬到养心殿,闭门生气、下棋、喝药,谁也不愿意见。
每次去请安,都只能看到一个紧闭的门扉。
直到在一个下着瓢泼大雨的夜里,内仕急匆匆地跑来,告诉他,陛下,太上皇不行了。
他驾马在雨里一路疾驰,脱下大氅,推门而入,浑身冷得发抖,从身上滴的水在殿内蜿蜒出细细的涓流。
先帝躺在明黄色的大床上,眼神有些涣散。
他裹着雨夜的shi气,跪在床头。
先帝年岁未过半百,本应正值壮年却已然头发半数花白。饶是如此,也依稀可见早年的雄姿英发。可就是这样一个气魄凌云的男人,为了日渐衰微的国势,为了麻痹诸国、养Jing蓄锐,背负了一辈子怯懦无为的昏君名号。
高宗怠惰,昔日天下第一大国,今日割五城,明日割十城。醉卧软膝,声色犬马,但求片刻安寝。
先帝登基时仍是少年,站在城墙上睥睨疆土,只见得满目疮痍。
天下分久,当还其位。蛰伏数载,终磨一剑。
要那风云变幻,要那辉煌重返。
后来先帝总爱抱着他说,这孩子像我。
可他不像。
先帝才是弑父夺权的那一个,先帝才是野心勃勃的那一个,先帝才是枕戈待旦的那一个,先帝才是杀伐决断的那一个。
先帝才是那个看着膝下皇子皇女,夜夜泣血、日日心衰的那一个。
先帝有一屋绝世神兵,一身彪悍武功,一世雄才伟略。
曾是灿若骄阳的朗朗少年,心怀天下的傲气/皇储。
本该成为一个战功彪炳的武帝,本该成为一个流芳百世的仁皇。
却眼睁睁看着家国败落,却只能在历史中留下一事无成、怯懦屈辱的笔墨。
与朝凤鏖战数月,终于获胜,再不曾亲赴沙场,仍是蛰居蓄势,更在次年将帝国公主嫁予朝凤。
据说是长公主跪在殿前主动请缨。
玄雍问鼎天下之后,新帝莅访朝凤,诸臣跪安。
长公主仍是那么漂亮,摸着他的脸掉眼泪。
谁也无从得知敌国公主在注定无法登基的、被冷落的皇储手里受到过什么样的对待。
先帝退位这一年里,不曾同他说过一句话,他以为自己面临的必然是疾风暴雨般的斥骂。
可先帝好似并没有注意到他的到来,只是眼神涣散,对着空气嘶哑地说:“洛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