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殷洛醒来时已经夜色渐浓,青泽正坐在洞窟门口拼碎片。
他撑起身体看了一会儿,便见青泽有所察觉似的转过头来。
青泽道:“你刚才又突然晕过去了,我给你煮了点汤,喏,就放在床边的,你喝一点吧。”
殷洛说:“谢谢。”
青泽说:“咱俩谁跟谁。”
殷洛端起汤碗慢慢地喝,看见青泽已然转过头去,用从未对着自己露出过的、难辨爱恨、复杂痴迷的神情看着那几片黑气缠绕的碎片。
殷洛晕倒的时候比醒来的时候多,时常醒来便看到青泽独自一人对着那些黑沉沉的碎片发呆。
抑或眺望着远方,留给他一个凉薄的背影,在察觉到他苏醒后又笑着转过身来。
今天听了来人所言,他才明白青年对自己的态度为何会骤然巨变。
殷洛放下空碗,眼前有些发黑,脑中闪过走马灯似的画面。
他告诉这个青年,他生父是玄雍前主,他母亲是先帝正妃,他是被邪祟所害才变成这样不人不鬼的样子。
他猜想过无数种青年的身份,却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这个嬉笑怒骂、嘴毒心软的青年竟然是传说中的上古神祇。
青年是来自上古的神,才会不把凡尘俗事变换放在眼里,把他为守护玄雍而吃过的苦头都当做人族的自相残杀,觉得可笑无比。
只是早已发现他被魔气所扰,觉得他是因为这个碎片才落得人皇堕魔的悲惨地步,才一直瞒着他。
把他当做为前世人皇赎罪的后世人皇,当被碎片怨气无辜牵连的可怜人。
青年必定是个善良的神,才会怜悯一个被绑来利用的、恶名滔天的暴君。
——可他撒谎了。
他无意向青年乞怜,也对魔族一无所知,却Yin差阳错撒了个得青年爱怜的谎言。
他的确是被持碎片的妖邪重伤而武功渐废、异变突生,但在此之前原本也已经是个怪物。
落得这个下场,一点也不值得可怜。
从知晓自己身世的第一天,他就比所有人更清楚地知道,他是个怪物。
他必定是背负着极深的罪责,才要马不停蹄地赎罪,渴望着唯一救赎的到来。
他没有前世,也不会有来生,这是他偷来的二十几年,当他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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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八年前。
天下割裂,刀戈未止。
玄雍国土分崩,暗中养Jing蓄锐,元气尚未恢复,四处做小伏低,朝凤来势汹汹,旨在长驱直入,吞并玄雍。先帝御驾亲征,奔赴边境,一战就是四个月。
帝妃日夜于龙神庙祈福,望得战神黄龙庇佑天子,助玄雍化险为夷。
四个月之后,先帝凯旋而归。
得知了帝妃有孕的消息。
怀胎三月,是在先帝离开之后。
帝妃从未行过背叛先帝之事,吓得惨白着脸晕厥过去,醒过来就跪着求先帝赐死。
后来,长皇子殷洛出生。
帝妃力竭晕倒,狂风骤雨不歇,漫天苍穹难见半缕阳光。
先帝抱着他,说他是龙神赐给玄雍的孩子。
是龙神赐予玄雍、收复故土的天赐神兵。
可他知道其他人是怎么说的。
他们说,长皇子,是个怪物。
他是个不知从何而来的怪物,先帝便愿意相信他不会死,饱含期待又忧心忡忡地把他放在承担着光复玄雍厚望的试炼中,看着他一次一次爬回来,用干净的白毛巾擦掉他身上的血。
可他知道自己是会死的。
他正在一天一天地死去。
每天都像苟延残喘一样痛苦。
每一次睁开眼睛都耗尽了全身的力气。
他太虚弱了。
某次悲壮惨烈的战役中,误窥天道的老将军自知自己已是人族三世轮回的最后一世,死后无缘再入轮回,便在闭眼之际把残魂拍到了垂死的皇子肩头,拖着空荡荡的驱壳咽了气。
他昏睡了数十日,醒过来发现肩头第一次燃起了人族的魂火。
不属于他的、当他死去就会彻底消泯的魂火。
他从地狱深处爬回来,终于修成了人。
他修成了人,却还没学会该如何做人,明明顶着人族的魂火、终于真真的有血有rou,也仍然没学会如何正常表达喜怒哀乐。
他已经习惯了远远地看着周围的一切,是他靠类似于野兽生存的本能学会的、使自己免受伤害的唯一方式。
只要一碰到,就会疼。
他怕疼。
才会被先帝亲赐的皇子妃指着鼻尖带着恐惧地咒骂。
“殷洛,你这个怪物!你这个怪物!你会逼疯我的!你要弄疯我了!你会逼死我的!你放我离开!我要离开这里!你这个怪物!”
初见时她是尚书的嫡女,还会红着脸看他。
后来他对她极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