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灯一串串挂在阁楼外的街道上,到了夜里,醉醺醺的男男女女相拥着从灯下走过, 汇成一道欢声笑语的河流。
那个时候他没有名字,舞馆里的女人们都喊他“小九儿”。因着他是舞馆出生的第九个婴儿,也是唯一活下来的那个。
母亲是拼了命把他生下来的,据说他的父亲是这条街另一头的小倌, 他们是西境容貌最出众的一对玉人,但在私奔的路上,他的父亲冻死在了大雪里。
最美的舞姬不得不怀抱着婴儿回到了这条街,老鸨用最刻薄恶毒的话语拒绝了她, 但她抱着婴儿在雪里跪了整整一晚。第二天清晨, 老鸨打开木格子门, 脸上还是那样薄冷的讥诮,却把一条毡毯扔在了女人脸上。
“进来吧, 你可以养他到十岁,十岁以后、他就给老娘滚出去, 这条街上多得是谋生的法子,他若是不想饿死、就不会饿死。”
女人没有nai水, 是舞馆里的姐妹们用米糊养大了这个孩子, 到他七岁的时候,女人们就经常赞叹于他的美貌。
连老鸨偶尔见到他,也会冷冷地将她的错金烟杆在木格子门上一磕,摇着头冷笑:
“又是个命苦的。”
的确, 在西境,美、是一种人人渴望撕碎的禁忌。
渐渐的,一些男客在无意中瞥见他时,会露出一种令人作呕的眼神。那眼神灼热而贪婪,像是要透过衣服、shi淋淋地舔到他的肌肤上来。每每在这时,舞馆的女人们就会冲他大声呵斥,让他下去倒脏水或者去后厨帮忙。
她们无能为力,只能用最笨拙的方式保护他。
于是母亲让他带上了面具。
那是在庆典上,由远方的卖货郎带来的,一张枣红的脸,上面用金粉画了蜷曲的纹样,据说是沙漠上的火神,自那以后,只要他踏出逼仄的阁楼,就要与这张面具相伴。
那也是他唯一的陪伴,母亲和女人们在夜晚绽放,白天的时候,她们裹着醉意、躺在凌乱的绮罗和腻人的香气中。
连母亲也不大同他说话,有时候看见他,她就会露出一种空茫而悲哀的眼神,像是透过男男女女的欢笑,忘穿了了他的终点。
那时他还不懂沉默寡言这个词的含义,他没见过别的孩子,并不知道孩子应该是什么样的。
也许和他一样,都是不说话的。
直到八岁那年,某天清晨,老鸨突然冲进逼仄的阁楼,伸手把他从角落里拽出来。他被护院夹在胳膊底下,像一只凶狠的小狗。
护院把他扔在了街上,老鸨用她的烟杆在他膝头敲了敲,勾起个艳丽讥诮的笑容:
“还有两年,如今、你该学着怎么讨生活了。”
“白天出去,夜里子时前回来,每日凑不到十文钱,你就不要吃饭。”
他在面具下剧烈的呼吸,滚烫的泪堆在面具里,磨得他下巴生疼。母亲在人群中看着他,明明已经迈出了一小步,却又狠狠咬紧了自己的唇,一扭头回了舞馆。
女人们追上她,下了雪的街上便只剩下他一个人。
从那天开始,他才知道世界并不都是五彩斑斓、纸醉金迷的。花街之外,有幽深灰败的小巷,有朱门绿树的庭院,有冰封雪飞的河流。
还有一个地方,里面坐满了人,经过的时候,会有抑扬顿挫的朗朗声音传出来。
他们念得那些句子,他一个字也听不懂,只觉得那节奏和音调甚是悦耳,比舞馆里师傅们的丝弦还要动听。有时候拖着在河里捞上来的东西路过那里,他就会缩在边上的小巷里听一会,顺便揉一揉自己冻得发裂的手脚。
有一天他又在巷子里偷听,昨天他没凑够十文钱,肚子里饿着,整个人蜷成一小团。于是那个穿着青色衣裳的孩子从院子墙头翻下来的时候,并有看见他。
两只皂靴扑腾着,踩在他肩头的时候,两个人都大叫了一声,瞬间在巷子里滚成了一团。
院子里立刻传来一个温和而无奈的声音:
“小扶风,你可是又逃学了?”
那穿得鼓鼓囊囊的女孩子吓了一跳,一把捂住面具上弯着獠牙的嘴巴,抓着他就往另一个方向跑。
他那时是个浑浑噩噩的人,并不懂什么叫自己的想法,跟着那女孩子拔腿就跑。
只是跑出巷子的刹那,回头时,看见了一个摇着头苦笑的白发老人。
就像街上那些浇糖汁画画的老人一样,脸上是那样温柔慈祥的笑容,却是他缩在角落里才敢多看的模样。
他忍不住想要再看一眼,穿得跟小猪似的小姑娘却拉着他边跑边笑:
“快跑快跑,白头发老爷爷追不上我们的。”
也不知道跑了几条街,他的肚子里干瘪得连空气也压不进去,便只能弯了腰,大口大口的喘气。小姑娘见他跑不动了,撇撇嘴停下来,抱怨了一句:
“还是个男孩子,怎么这样没用……”
他并不太明白没用这两个字具体的含义,只抬起头,隔着面具、迷茫地看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