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哥也只是做了他自己的选择。
姬嫣感到掌心的茶盏太烫,烫得手接不住,她慌乱地放下了东西,伸手捂住了脸颊,不动声色地擦掉了什么,才缓了过来,冷静地道:“多谢殿下告知。姬嫣今日便告辞了。”
“等一等。”
在她终于决定起身要走之际,益王殿下唤住了她。
姬嫣没有再动,益王躺上了摇椅,冲她偏过俊脸,微微笑道:“他的尸骨我是没有留下,不过,有些遗物,是关于你的,姬娘子还要么。”
姬嫣诧异地歇住了脚,没说要,也没立刻拒绝。
益王补充道:“姬娘子如果不要,我们也好一并烧了。这些东西是二哥的禁忌,我们不合适留着。”
姬嫣咬唇道:“是什么?”
益王对樊江使了个颜色:“樊江,将箱子拖出来吧。”
樊江领命,握剑转身出去。
没多久,他带着人拖出了一口大箱子,将箱子搬出来之后,就停在姬嫣的脚边。她蹲身下来,将箱子打开,只见里头盛放着几本起居注,好像是她写的,她霎时间呆若木鸡,愣愣地伸手将它拿了起来,置于掌心,翻开,这的确是她写的,却又不是她的字迹,而是男子的手笔。不问也知,这是王修戈写的。
从她嫁入东宫的第一天,一直写到回娘家,兄长战死沙场的之前。
厚厚的几大本……
她记得这辈子写的一点点,不足半本,她清醒之后,就已经将它们全部烧毁了。
这几大本,是王修戈默出来的,她凭着有限的记忆去看,渐渐回忆了起来,这些……一字不差。
原来那天,她也是来益王府见他,他埋首书写的,就是这些。
“直至笔都握不动了,他还在写。”
益王的椅子轻轻地摇晃,像漂浮在一片清风徐来的水波上。
“我问他,是否写完了要交给你,他说不是,我就挖苦他,那这又是何必,自己看着玩么,一辈子都搭进去了,皇位没有了,性命也没有了,为什么呢。实话说,姬娘子,我到现在也不明白,你明白么。”他认真地看向姬嫣,询问着她。
姬嫣明白。她全明白。
她将起居注缓缓合上,抱在手里,收好,向益王道谢:“多谢殿下,这些东西,也算是我的,我能将它带走么。”
益王定了定神,随即笑着点头:“当然。”
姬嫣再一次向她道谢,她将东西放回原处,把箱子锁好。这口箱子倒也不重,饶是如此,益王还是吩咐人替她将箱子搬出去,送上姬家的马车。
箱子一搬走,姬嫣本也该走了,却再一次定住了身影。
头顶树杪浓密,满庭光影如瀑,浓影摇曳。
姬嫣的肩膀上落了铜钱大小的圆斑,随着疏影披拂,日光偶尔扫落她的脸颊上。她回眸过来,犹豫再三,还是,问了出来:“他……走得痛苦么?”
人已经死了,再问这些,显得无足轻重。姬嫣也不知道自己为何还要纠结这些应该只能算是末节的事情,但她还是问了出来,仿佛他只要好过一点,她也就会心安一些。
益王一顿,随即微笑道:“那半年的每一天,都是消肌化骨的疼痛。”
姬嫣震惊,袖下已经掐住了手,指甲陷入了掌rou当中,但感觉不到丝毫痛楚。
“全靠薛先生的汤药续着命而已,其实我们都劝他不要苦苦支撑了,都绝望了,可是那天,你来了,你来告诉他,十月初九,是你的婚礼。他想看着娘子大婚,又死撑了几个月。每天都疼痛得无法入眠,只有反复的晕厥、惊悸,死的时候,五脏都快要溶解了吧。就在娘子成亲的前一晚,从我益王府上那间小院端出去的,是一盆一盆的血水,可是老天开了一个莫大的玩笑,就差了一天,偏偏就一天,一个夜晚而已。娘子想要看这间小院么,那间寝屋里留下的痕迹没有扫除,墙面上应当还卡着劈断的指甲。”
益王的摇椅慢慢地已经不摇了,他的语气却不再那么轻松。
姬嫣的心跳得太激烈,从缓过劲来,甚至开始疼。仿佛那种疼不是在益王的口中,而是在姬嫣的身上。
一直没有说话,沉默地照看着炉火的薛道人,打断了益王的话,却不过那么一句,便覆盖了益王说的所有:“那一晚,伏海已经哭着递上匕首了。”
“所以是……自戕……么。”
连伏海都已经……
姬嫣在战栗。她不敢想,不敢想象那种画面,但她赶不走脑子里不断涌现出来那种画面。十月初八,那个充满血光的噩梦,那个不眠之夜,原来不是大婚上图尔墩突然出现的预兆。噩梦里弥漫的血色,匕首的刀锋,是……他。
薛道人将扇着炉火的蒲葵扇放落,叹了一声,仿佛是在自问自答:“他不肯。”
生生受肌rou腐烂,脏腑溶解的折磨致死。
凡经历过的,没有人能够忘记那个夜晚。
伏海也不能忘。
所以后来自戕的是他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