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琴师娄昙,可辱身名,誓不辱琴!”
——大启顺德元年,琴师娄氏殁,名琴辟烛亦不知其踪。
——
“章二叔打更回来亲眼瞧着的。”辛扇边嚼枣子边从树上顺下一颗,光脚丫拍打枝叶,“王胖子平常老神气,这次可倒大霉了。我娘常说人心不足蛇吞象,他靠死人的东西大发横财,心术不正,活该被鬼吓走半条命!”
“阿扇哥,这世上……真的有鬼?”
树下围的一群娃娃脖子仰得老高,辛扇呸地吐了核,挺挺胸膛重重一拍,震得狼牙坠子晃了晃:“骗你们做什么?要是假的,爹娘还偷偷摸摸到屋里去讲?真有鬼也没啥好怕的,我一准儿吓跑它!”
大人说事总爱背着小辈,如此就好比往棉布下藏rou馒头,遮遮掩掩的总比直截了当掏出来诱人。王家闹鬼的事说来荒诞,长辈难免漏了点风声,传到这帮惹事Jing耳朵里,一个晓得就差不多全晓得了。
吕山胆大:“那咱们夜里捉鬼去?”
“成。”辛扇痛快答应,这劳什子闹鬼的破事一出来,夜里都没法偷溜去看狐狸,他闷了好些天了。“人多力量大,做好事当然得一起。等除了鬼,我便央阿娘做些桂花糕,大伙分着吃。”
“可是……”一干人咽咽唾沫,脸色发白,“听说那鬼长了顶大的角,一口气就能吞掉半个村子,这么厉害,单凭我们怎么对付得了啊?再、再说,要是被爹娘知道了……”
“鬼不也是人变的,有什么可怕?”辛大侠咔嚓咬了口脆枣,气定神闲地胡诌,“明晚村里忙着祭祀,日头下山后我们在王家集合,原来得找块浸酒rou醉倒看门狗,现在狗都跑没影了,没什么可担心的。人多阳气旺,鬼铁定不敢来。”
村里正经读书人唯有辛老爹一个,这年纪的男娃喜欢逞英雄,到他面前却无一不服帖得像闺阁大姑娘。辛家小子性如泼猴,不喜四书五经,专爱四处捣蛋。辛老爹心知这孩子用书袋管束不住,允他习了几套防身的拳脚功夫,倒也耍得有模有样。辛扇不信邪魔鬼怪,世间事若要论个是非黑白,还不是看谁拳头硬——来者何鬼,打趴再说。
大伙以为然,这么件大事儿就轻描淡写地敲定了。
王家的所作所为,确也不那么厚道。
平启之战伊始,王家只是来巫伽村避难的小户,区区四五年光景一扫当年畏畏缩缩的模样,邋遢破布换成绫罗绸缎,生怕他人看不见一身贵气。有村民曾于半夜见数人鬼鬼祟祟地潜入巫伽密林,回村时抬着一口巨大木箱进了王家后院。
巫伽密林内有前朝名士的坟冢,便有人猜,王家一朝财运满贯,非是天赐,而是犯了逝者的灵柩。
村里老人常说,荒山野径边的金块是不好乱捡的。那是山中害人的孤魂野鬼用白骨幻化的美玉,张着无形的网,静待一双贪心的手掌。扰人安宁、动人尸骨更是丧尽天良,今朝得意一时,迟早会有咒罚临身。
闹鬼那晚,章二叔远望见王家冒着诡谲红光,Yin风阵阵,隐有哭嚎,把他的瞌睡都吓没了。第二天就有人说王家老爷子撞上不干净的东西,发了疯,再来就是那几辆满载古木金饰的灰溜溜逃出巫伽村的车,剩下没疯的把家当都搬空了。
阿扇却不大信这个说法。
他不像他阿娘那般虔信,每日清早,总要在神像前上一炷香,这香近着闻浓郁非常,风一吹就寡淡得可怜,又怎能把人的念想引到神仙那去呢。香案前常瓜果满盈,却不容饥肠辘辘的人借以果腹,碰上灾年,便只乞神佛护佑而不知自救——鬼神之说,不过也是无能者聊以□□的浮词罢了。
七月流火,天虽渐凉,他归家时一路小跑,也热得衣贴后背。
辛阮氏早在家门候着,逮住人从他汗shi的乱发里揪出半根黄草,心知训他无用,拍拍擀面杖往里屋去了。阿扇不及心喜,他阿爹便提了一只老鸡过来,鸡血顺着弯折的颈子渗进地里,颇为骇人。
“抄《虎钤经》,三篇,晚些考校。”辛衡神态温和,“玩闹乃小儿天性,但切不可惹你娘生气,懂否?”
阿扇呵呵干笑两声,像尾泥鳅溜去洗枣子了。
辛扇有个妹妹,与他阿爹一样,是阿娘打村外捡来的。村人里不乏闲话篓子,与他一道瞎捣蛋的那帮娃娃里有个管不牢嘴,说他妹妹是只狐妖,教辛扇一顿好打。这事闹得厉害,他老爹上门赔礼方作罢。
谁都知道辛家的猴儿Jing绝不容旁人说他那病弱妹妹半字不好。
素心应该在看书,他屏气攀着矮墙,轻手轻脚地把枣子搁在窗边。
霞光渐渐淡去了,天阑处还有些余光,最东边的地方浮起海蓝色。院子里间或响起暮夏晚蝉的低鸣,飘着清甜花香。
辛家的小姑娘素心端端正正坐在小板凳上,捧着《论语》凝神细读。她年岁尚小,脸颊莹润可爱,清亮杏眼看人时总带笑意,如降初春甘霖,心肠再硬的人也会软了心。阿扇小时总想戳戳她的酒窝,对上那双乌黑澄亮的眼睛又打消这一念头,像做坏事被阿爹瞧见了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