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离醒来时只觉头疼得厉害,浑身上下疲乏得很,但已睡了这么久,也是时候该起来活动活动筋骨了。
他披上外衣,信步走到庭院中央,观赏了会儿院子里的花卉,仍觉乏力,便撩起下摆坐在了一方石凳上,摆弄着前些日子和皇帝下过的一盘残局。
正凝神细思中,婢女忽然来报,说是小殿下来宫中请安。
姜离执棋的手指一顿,眉心微蹙,长睫在那双明眸中投下一痕Yin影,许久,才带着淡淡的不耐烦道:“知道了。”
年仅十四的永安郡王姜垂恭敬地等候在正厅中。姜离踱步进去的时候,他正神色拘束地跪坐在下首。
他素来持重,性格老成,不像个还未束发的莽撞少年,只是由于自小体弱多病,总也将养不好,藏在那身繁复华裳下的身子越发显得骨骼纤小,雪白一团,看着仍是稚气未脱的模样。
姜离故作严肃地板起脸咳嗽了一声,看着少年慌忙抬眸,那双黑白分明,一丝不染的杏眼直直朝自己看来,似是含了泪般濡shi氤氲,心下便软做一团。
到底是自己的骨rou,再硬起心肠也不能够置之不理。
“留奴。”他轻轻唤着孩子的ru名,不自觉柔和了眉眼,“过来。”
当初取名时,因这孩子身世坎坷,得来不易,实在是上苍垂怜,才能让他继续留在人间,受此福泽无尽,于是唤他留奴,先帝怜爱,又赐了垂这个名。
正因为有这种种因果,姜离对他的感情尤为复杂。
姜垂站起来,走到父亲身前郑重地行了个礼,双眸中满是孺慕之色,声音软糯地说道:“垂儿来给父君请安。”
姜离叹了口气,伸手摸了摸他的头,温声问道:“在宫外住得还习惯么?四书五经读了多少?最近可有发病?”
少年端庄恭谨地一一回答了问题后,欲言又止,抿了抿唇,语气有些不安地小声问道:“娘娘她还好么?”
姜垂从来只会将一个人称作娘娘。姜离知晓他问的是谁,脸便板了起来,轻轻训斥道:“不要在本宫面前提她……忘了我教给你的几条规矩么?”
姜垂仰头看他,目光有些忧郁,仿若清晨薄雾中的花朵,嗫嚅着为自己分辨,“可她是孩儿的母妃啊。”
姜离看着他雪白稚嫩的面庞,到底狠不下心来严加斥责,只能尽力使自己的神情看起来冷硬一些。
“此事若被陛下得知,你母妃和你都活不了,懂么——噤声。”
对于伏珩而言,有一个与自己异父异母的兄弟,大概并不是什么值得开心的事。毕竟那是皇室威严受辱的明证。虽然这侮辱被他父亲大方地原谅了。
姜离无声叹了口气,比起这个小儿子,他其实更担心大儿子伏筱,他已经十六了,只比伏珩小上一岁。按理来说,也到了封王的年纪,如今却久久滞留京城不去就藩,皇帝虽然明面上对他亲近,却难保以后不会生出嫌隙。
其实就连姜离也想不明白,伏筱为何不愿意被封王,执意要留在京城,难道果真是觊觎那帝位?
正想着,头疼又开始发作,他揉了揉额角,心知是最近忧虑的烦心事太多,才会久久不能宁静心神。
看来该出去走走了。
正值寒梅盛放时节,入冬以来的最后一场大雪,也于此时降落在这京城北郊的一座孤伶山头上。
此山名叫望春山,是皇家的一处行宫御苑。苑中遍植珍品梅花,据说皇帝每年腊月都会驾临此地休憩赏玩,今年不知为何却没有来,只有一位神秘的贵人住进了山上的却月观中。
凌风台是赏梅的绝佳去处,高台上筑着木亭,此时鹅毛大雪纷飞,覆满了六角亭的重檐,檐角风铃被朔风吹得摇摇晃晃,发出清越而幽远的响声。
侍从们小心翼翼地扶着那位贵人走出亭子,站在园中观看梅花。
花开得极好,繁盛灿烂,香气四溢,却难免有几朵残花已经开始凋零,粉白的花瓣落入雪地里,了无声息。
苍白的纤指轻轻拾起那瓣残花。莹洁如玉的指尖映得花也失色。那人薄软如花瓣的嘴唇却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抿出优美而郁悒的弧度。
他披着纯白的厚厚狐裘,大半张脸被宽大的兜帽拢住,只留出玉石般莹润而瘦硬的下颌,被帽沿上的雪白软毛簇捧着,稍稍软化了过于锋利的线条。
只见他出神地凝视着掌中的花片,轻叹道:“命薄佳人,情钟我辈……”
说到一半,忽然眉心微蹙,捂着胸口虚弱地咳嗽了几声。
身后的侍女急忙扶住他,恳求道:“还请殿下回宫中静养,此处风雪交加,若是冻伤了玉体,奴婢们怕担待不起。”
这位殿下却偏偏要和他们作对似的,唇边溢出一抹淡薄笑意,轻轻推开了侍从们的搀扶,独自走到一棵老树前,微微仰头,而后摘下兜帽,露出那张使人魂摇魄乱的清隽面容,十分专注地凝视着眼前的枝桠,抬手将那满簇粉瓣拉到面前轻嗅。
“分寒枝于陇上,空染啼痕;传艳魄于罗浮,惟沾醉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