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没有什么事情能比“妈妈跟已婚男人谈恋爱”更加颠覆宋泠的认知。
而“那位已婚男人恰好是许向弋的父亲”恰好残忍地构成二者的关联,赐给宋泠当头棒喝,打得她如堕烟海。
宋泠死死抱着被她擦破包装纸一角的永生花盒,看着妈妈把包丢在地上,瘫坐在餐桌前。妈妈的肩膀抽搐着,竭力压抑着抽噎的动静,她掩面而泣,不断地跟宋泠说“对不起”。
你没有对不起我,妈妈。宋泠想,但她说不出口。
心底有一个声音在质问、在责怪,为什么是妈妈?为什么是许向弋的爸爸?另一个声音则拉扯着她,叫她必须爱妈妈。
宋泠的耳边像是被罩了一堵墙,何种声音都难以入耳,只有嗡嗡嗡的杂音在耳道里反复回弹。她抽走系在永生花盒外的蝴蝶结丝带,拿出剪刀沿着被自己撕裂的一处小孔剪开,将印有镭射星星图案的包装纸剪得稀碎,团进手里,狠狠扣进垃圾桶,然后把皱了一角的永生花盒捧到妈妈面前。
她用力地提起嘴角:“妈妈,我去给你买母亲节礼物了,是用上学期期末考的奖学金买的。我本来想藏到礼拜天再送给你的,但既然你已经发现了,我现在就送给你吧。”
妈妈泪眼朦胧地抬起头来,如同一个刚被打捞上岸的溺水者。她怔愣地望了宋泠一会儿,忽然又捂住了面庞,“妈妈只是……妈妈只是想有个人爱自己而已……”
宋泠第一次从妈妈的眉眼与神态间看出了老态。她所了解的妈妈是一个特别要强的人。父母刚离婚的那段时间,妈妈带着她并不好过。她们没有房子,最开始只能蜗居在四十平米不到的老旧出租屋里。那间屋子下雨时滴水,冬天漏风,宋泠就只能和妈妈一起缩在一小块干净的地方,伏在发霉的小木桌上看书。
后来妈妈通过了注册会计师考试,找到一份不错的工作,她们的生活也渐渐好转,可她们能够面对面谈心的机会也不剩多少。宋泠记忆里,妈妈似乎总是在加班,她常说她会赚更多的钱,买更大的房子,以至于宋泠也逐渐以为妈妈的梦想就是住进更大的房子,直到妈妈盖住眼睛哽咽着对她说:“妈妈只是想要找个人爱自己——而已。”
可他不是个好人。他不是一位好爸爸,不是一位好丈夫,所以,他也不会是一个好的爱人。宋泠从未想过自己会如此地厌恶一个仅有一面之缘的人。她讨厌甚至憎恨他让自己深爱的妈妈蒙上污点。
宋泠面对眼前失声痛哭的女人,眼角几乎麻木得干涩。她轻声问:“可是,有我爱你,不够吗?妈妈。”
——我这么地、这么地爱你,不够吗?
——我拼命地、拼命地成为一个独立的小孩,却仍然成为了你的负累吗?
作为母亲节礼物的永生花盒静静地躺在桌上。妈妈倘若能够打开它,就会发现宋泠挑选的是她最喜欢的蓝色系玫瑰花,大小深浅不一的玫瑰花错落有致地排列在花盒中,一共九朵,代表永久而无止境的爱。
她们相依为命地生活了许多年。宋泠自诩自己是个乖孩子,从来不敢让妈妈多Cao心一点。她天真地认为只要自己足够听话,就能支撑起她们两个人的小小世界。而宋泠刚刚才意识到,就像她也需要秋露白和许向弋,以及其他所有的朋友一样,妈妈也需要来自别处的爱,朋友的关怀,爱人的体贴——而宋泠的爱,过于单调、枯乏和自以为是。
她竟然妄图顶替妈妈人生中所有施予爱的角色。
她是一个失职的女儿。
妈妈不是一个称职的大人,妈妈犯了错,可宋泠还是无法不爱她。
宋泠慢慢地攥紧了拳头。她用力地在自己肩上敲打两下,提醒自己,她得成为妈妈的力量——妈妈犯了错,她会跟妈妈一起承担的。
她贴近趴在桌上痛哭不止的女人,像个大人一样抚摸着妈妈的头发。
“妈妈,从今以后我会更加努力学习,到了高三我就去报名江城大学的自主招生,我会考上江城大学的新闻系的,你也跟着我一起去江城好吗?我大学毕业之后就马上去参加省电视台的招聘,我一定会通过的,到时候我就会赚很多的钱,给你买大房子。妈妈,我会更加爱你的,很爱很爱你,你要是觉得孤单,我就不住校了,我搬回家里住好不好?每天早起半小时坐车去学校也没什么关系……”
宋泠絮絮叨叨地说着,说到后来连自己也不知道在说什么,哽咽不止。
她忍住鼻尖的酸意,用沙哑的嗓音对妈妈说:“我们……我们可不可以一起向他们认错?”
被她抱住的女人抬起头来,脸上的泪痕已然干涸,嘴唇抖得不成样子,但话语坚定得不容置喙:“妈妈的事情妈妈自己会去解决,泠泠,你只管自己好好学习,不要管其他的。”
宋泠似乎被一双无形的大手打退一步,仿佛她卯足了劲想要装出一点大人的样子,到头来却发现自己的模仿是多么拙劣和幼稚。妈妈依然将她视作一个不谙世事的孩子,板着脸赶她离开。她咬住嘴唇,在妈妈的命令下抱着书包回房。
教科书摊开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