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生怕是无缘再见,但好在我们之间清清爽爽的。”
信就这样结尾了,唐竞自然知道那“另一个人”是谁,却猜不到她说了什么,又做了什么,才让那个人决定在最后的一刻出手相助。若真的此生无缘,他怕是永远也不会知道了。
夕阳就要落下去,小艇终于靠上邮轮尾舷,水手放升降篮下来,带唐竞上船。
那个时候,身后的城市战事正酣,硝烟在上空密集不散,时而被火光照亮,像是雷暴中的彤云,一束束探照灯光从下照上去,又像是破云而出的闪电。
十几个留学生正站在船尾宣誓,许多旁观的人亦在落泪。
唐竞听他们口中念的,便知道是清末第一批留美学生的临别词:“此去西洋,深知中国自强之计,舍此无所他求。背负国家之未来,取尽洋人之科学。赴七万里长途,别祖国父母之邦,奋然无悔!”
三声汽笛之后,船又启航,驶向前方平静无波的海面。更多的人哭起来,甚至包括船上的西侨。
唐竞自惭只有劫后余生的麻木,直到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拨开人群向他跑来。他在她撞进他怀抱的那一刻抱紧了她,只听见她反复说着:“我以为你不会来了,船已经开了,我以为……”
他忽然落泪,无法言语,像是用尽了浑身所有的力气,只能将她按在自己胸口,用这个动作告诉她:我来了,以后再也不会分开了。
邮轮在海上一个月,满载,甚至超员,处处拥挤,每日用餐都得分好几批。
唐竞却觉得这样很好,只是他们两个人,在舱房里相对,就好像一方游离在时空之外的天地。在此地,他可以告诉她所有的一切,他的愧疚,他的不甘,他的负罪感,甚至比从前那些信里更加坦白。
唯一不好的是她晕船晕得厉害,时常吐得胃里什么都不剩。但这一路并没有太大的风浪,而且她以前也坐过船,从来没有这样吐过。
一连吐了几日,她终于被他逼着去看医生。
船上的大夫是个美国人,听过他们的叙述,便带着她进了诊室里间,拉上帘子检查。
唐竞等在外面,听到里面轻微的交谈声,但辨不清在说什么。
等医生走出来,他还在问:“她从前得过胃病,会不会跟这个有关?”
医生却已经笑起来,对他道:“算起来应该有七周半了,晨吐来得有些早,但也不会有什么大碍。”
唐竞怔在那里,许久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周子兮在里面穿衣服,也是穿了很久很久,才低着头出来。
离开医务室,两人又回到舱房,一路无语。关了门,她便躺到床上去,蜷身睡在那里。
唐竞在她身边坐下,不知该说些什么,终于开口也只是一句:“你不要怕,有我在这里。”话说出来,又觉词不达意,他猜她是害怕,但世上唯有这件事他不可能替她扛过去。
话说得蠢笨,可她听见,还是回身抱住了他。她真的只是怕,但更怕他那时候不在了。只要有他,一切便都完满了。
那一夜,他们在床上,看着舷窗外的一小片星空。他从身后抱着她,手覆着她的手,放在她的小腹上。那里还是平坦的一片,以至于两个人都有种近乎惶惑的怀疑。但有一点他们都已经确信,这一程航行之后,一切坏的都会结束。在彼岸,他们会有一个全新的开始。
25.1
次年春天,周子兮在旧金山临盆入院。
唐竞在产房外面守了大半天又大半夜,直到凌晨时分,才有护士抱出一只襁褓,说是他的,男孩子,还说有足足有八磅半。
唐竞像是听着一则天方夜谭,匆匆看过眼,又赶去看太太。
总算,周子兮无碍。虽然孩子挺大,生得辛苦,她累极了,却也满足极了,直觉自己无所不能,一切都已完满。
“你看到孩子没有?”她一见唐竞就问,又开他玩笑,“像极了你没有睡醒的时候。”唐竞不敢接话,发现自己已经记不起那张婴儿的脸。此刻若是叫他去育婴房认孩子,他恐怕只能靠肤色碰碰运气。当时兵荒马乱,他已等到绝望,脑中经过一万种不好的可能。他觉得这事不能全怪他,但也不好把实话告诉周子兮。
直等到孩子做完检查,又被护士抱过来,他才得以仔细看上一眼才出生的婴儿五官模糊,认不出像谁,更说不上漂亮,只是一双眼睛,一只鼻子,张嘴巴,两手两脚十根手指,一切都算得刚刚好。普天下最平常的事情,他捧在手中,却又觉得那么神奇。
许是被他看得烦了,孩子皱眉,严肃得好像大学里的法学教授。唐竞觉着好笑,伸手轻轻抹开,可那眉头偏又皱起来,拧成小小的一个结,显得他的手那么大,那么笨拙。
周子兮挨不住盹过去一会儿,再醒来便看见唐竞正对着孩子发呆。她侧过身看着这父子俩,存心拿那位新晋的父亲玩笑:“唐竞,你是在哭吗?”乱说什么,我在跟儿子讲话。”他回头否认,当然不会告诉她,自己在产房外面真的落过泪。
你跟他说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