披星戴月地赶路时,我心中实是很淡然的。
生离死别的事情,我向来遭遇得不少,除却一开始的战栗和悲戚,能流下的泪早已所剩无几。
我从马背上下来,沉默着打量这座阔别已久的城池,等待着那些官员从宫里高大的石阶上走下来,将我迎进那个曾无数次想过逃离的地方。
慢慢地,那些身着红袍的人便近了。来迎我的一干宦官中,一个熟悉的身影忽然映入我的眼帘。熟悉的妖异眉眼,熟悉的黑色蔻丹,熟悉的大太监服。我看着他怔怔地开口道:“苗公公。”
“尚书大人~”苗恩捏着他的兰花指,眼睛勾魂似的朝我瞥着,半是调侃半是冷淡的语气一如当初,“您可算是回来啦~”
我没有回答,只是上下打量着他,半晌才确认下来——他是真的苗恩无误。
真的苗恩,是什么时候回来的?林照溪没有找他麻烦吗?假苗恩呢?
心中隐隐觉得,我不在的日子,一定发生了许多大事。
我远远地望着那座闪着金光的宫殿,下意识道:“皇上他”苗恩打断我接下来的话,冷笑一声道:“尚书大人去看看不就知道了~”说罢袖一挥,带领着那群太监头也不回地走了。
我分明从他的话中听到一股盛怒之下的寒意,嘴巴张了张,终是没说出什么来,目送着他走远了。
灵图站在那些官员的最首,依他的官袍来看,已是在朝中坐到了不错的位子。他看了我许久,却是什么也没说,半晌只是道:“叔,去看看闵京吧。”
方到京城,我甚至没来得及梳洗、没来得及换上官袍,就风尘仆仆地一脚踏入了闵京的寝宫。
开朝以来,能够自由出入皇帝寝宫的臣子,怕是只有我一个了。
给我这个特权的人,此时正盘腿坐在他宽大的龙床上,身上松散地披挂着亵衣,侧着身子垂头浅浅地睡着。外边的阳光透过镂空的金纹窗落在他斑白的鬓角上,温暖而寥落,仿佛一直伴着他寂静了百年。
听到来者的脚步,他慢慢睁开了一双凤眼,似是难以置信般看着站在门口的我,喜悦而疲惫的声音也随即响起来:“蓝爱卿,你回来了”
我走过去匍匐在他脚下,俯首道:“皇上。”
我感到他吃力地挪着身子到了床边,一双枯瘦的脚从上面落下来,落在我的眼前;他用同样的枯瘦的手捧住我的脸颊,仔细地摸索了一番,随即扬起手,不轻不重地给了我一巴掌。“朕给你送去的那么多信,你为何一封未回?咳咳”他满脸怒意地看着我,下一刻却狼狈地弯身咳嗽起来,眼角的皱纹清晰可见。
“臣知罪。”我平静地道。
直到这时,我才真切地发现了——
他已是真正的苍老不堪。
明明应是壮年,却彻头彻尾地老了。
我仍是低着头,克制着自己不去看他的皱纹,不去看他的白头,努力使自己的心不再因他而泛起波澜,去想那江州桃花源的安乐美好。“罢,朕不怪你。”许久,闵京终于开了口。他将那双如同松树皮的脚抬上去,在身边留出一处空地,拍了拍道:“上来陪陪朕吧。”
“臣方才归京,身上携有风沙,恐污了圣上龙榻”
“叫你上来就上来!”
吼出这一句,他又剧烈地咳嗽起来。我忙脱了靴子上床,为他轻轻地抚着背,随即携着他躺下来,就像以往还浓情的无数个日日夜夜一般,将他轻轻揽在自己的怀里。
触手之处,尽是一片嶙峋瘦骨。
灵图说,他快死了。
这个快,是指到什么时候?
闵京并未闭上眼睛,而是把虚弱的目光流连在我身上。我抚摸着他的手臂、腰间以及小腹。他身上原本紧致的肌rou早已松弛,未到不惑之年就如花甲老叟;可那一双凤眼却依然如同许多年前我们初见时那般,漆黑而明亮,带着隐隐的高傲,仿佛就应是天生的王者。
他没有问我这些日子发生的事,我也同样没有问他。
他阖上眼抵在我的肩头,斑白发丝间的温暖摩挲在我的脖颈上,仿佛我们依然是一对亲密眷侣。窗外洒进来的阳光是宁静的,他也是宁静的。
这种宁静给我一种错觉。
仿佛再过不久,他就要保持着这个姿势,沉沉地在我面前睡去了。
我深知闵京已经病入膏肓。
可这里却没有能救他的人。
一个也没有。
我从熟睡的帝王边抬起身,为他轻轻盖上被,对门外候着的人道:“苗恩,以前我问过你,若是皇上不在了,你会如何?”
他并未言语。“现在的答案也和以前一样么?”我自言自语地说着,继而苦涩地笑了一下。抬手抚摸着闵京眼角的细纹,我叹口气便下了床榻,抬脚一步步地走出去。
我已不敢再在这里逗留,不敢再看这样的闵京。经过苗恩身边的时候,他忽然道:“当然不一样了~”
我一愣,意识到他是回答我方才的问话,于是便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