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自弥低笑,轻细的笑声带着几分气声,一听便知他如今的身子有如风中残烛,连笑声也份外疲累细弱。
董自弥伸出右手摸摸他的头,目光仍是那麽柔和,无怨无哀,「容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我看那位乐大人对你应不只知遇之恩,我们我们都是妓子,有多少人肯待我们如常人?不过若他是个好人,你也该给自己找个归宿依靠,莫再流离失所」
「可惜我回不去了」董自弥靠在窗边转目看向李蔑,消瘦的脸庞苍白乾枯,与年纪相仿的老板显老不少,更不见当年风华之色。他认认真真端祥长大後的李蔑,目光最终停驻在他的手腕上,笑说:「若非蔑儿还带着这只玉镯,我都不敢认你」
「若让我独自等待,血未流乾,我已忍不住高声呼救。」他拉起身旁的被子,盖住受伤的左腕,腥气亦随之敛去不少。他向李蔑淡笑说:「我听武大人说,当朝名将乐渊岳大人收你为乐师?并对你照顾有加?」
董自弥用力眨了眨眼,甩一下头试图清醒几分,可本已体虚的身子再难敌失血之状,眼前的景象一明一灭,带点朦胧。他强撑精神,问道:「为何?」
李蔑抬首看着他的双眼,神色淡然,却语出惊人:「董哥哥,你早知我本姓李,而他本名唤李澐肇。你还以为我们能长相厮守下去麽?」
「蔑儿,我很胆小,也很自私。以前我为了弥补失去弟弟的空虚,自私地把你留下,知道你把垂死的黑犬杀了,那时我就知道你是个比我勇决得多的孩子。不论我後来遭到什麽坏事,我都不敢自我了断,我怕孤独,怕寂寞,也很怕痛,可世上没有既不痛又可速速了断之法,却有不知不觉、让人沉沉睡去的法子」
曾经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尊贵之身;曾经流落街头,沦落风尘的卑贱之身;曾经受尽唾骂,无人垂爱的孤苦之身又怎料到如今竟能回到皇宫,又得真心爱己之人。
李蔑走到他身边坐下,伸手握住他那只不如昔日温软的手,擘指抚过手背的细纹,「老板一直在等你,他还因为你而对我特别好。」
李蔑低头不语,片晌,一只冷如寒霜的手抚上他的後脑,一下一下轻柔地顺着他的头发。
李蔑没有多言,在袖袋中摸出一锭银子,不理小太监的恭维推门进屋。
董自弥的手如灵蛇般缠上李蔑的手,找到李蔑收在袖袋里的匕首。他拉出匕首抿唇一笑,执着李蔑的手握住刀柄,把利刃抵在自己的腕上。
「我不可能与他相守。」李蔑没有抬头,双肩微微缩起。
身子很轻,很虚,冷风拂过耳际,唤醒他看清眼前的事物。浮云层层叠叠,灰压压的,彷佛随时塌下来。一颗细雪飘然落下,举头再看,天已连绵飘落细雪,朦朦胧胧,如幻似真。
他深深吐纳一下,一如往日径自走过庭院。当他走近角落的小屋,站在屋前守候的小太监看到他,立马哈腰上前,谄笑道:「公子今天好早,奴才一得空就守在这儿,好茶好水地侍候里面那位呢。」
「什、什麽」董自弥双眸微瞪,瞬时又敛
「他还带着那副吓人的面具到处吓人麽?」
屋内之人坐在床上,歪身靠在窗边看着屋子与宫墙之间的细雪。那一片天只有一臂之宽,但那人却满怀渴求之色凝望上天,双眼似会诉说情愫。
「蔑儿,你动手吧。」董自弥的手抚向他的脸颊,教他抬头看向自己,柔和的眼光看进李蔑的心坎里去,「当年你杀黑犬懂得夜里悄悄动手,如今你给我一个痛快,也该趁武大人在京外练兵之时帮我。」
手背越发沉重,李蔑看着董自弥把自己的手压下,匕首上的锋刃立时冒出一颗圆润的血珠,遂不胜重力化成一道血流,接连淌下红泪。
董自弥虽不想把李蔑跟卑微的自己相提并论,可面前的孩子的而且确因自己的疏忽而流落风尘。是他,害了他
从寝宫中走出来,他倏然觉得以前的经历就像一场梦。
「不会了。」李蔑想起老板顶着那张毫不显老且越来越艳的脸装儒雅书生,垂睫嗤笑:「他早就摘下面具,要你一回来就看到他。」
「你知道吗?不扬说过,无论我被送哪里去,只要我还跟他看着同一片天,他都会在我们的家等我回来,一年如是,十年如是。如今已快二十年了,不知他还在等我不。」
「嗯。」
「蔑儿最喜欢我帮你梳头发了」
李蔑垂下眼睫盯着被下隆起的手,浅浅颔首。他不想董自弥怀着满腔委屈命丧於此,但他明白,正因这身委屈,才令董自弥不想再活下去,也不想带着这样的身心回到风不扬身边。要以破败之身回到痴痴等待自己多年之人身边,他亦宁愿一死了之,把最美好的自己留给那个人。
他低头抚上左腕的白玉镯,指尖沿着绞丝纹摸去,纠结的纹路就像他过往点滴,难分难解。对於赠镯之人,也同样离以割舍,却不得不舍
「我的蔑儿是天下间最善良的人儿」
李蔑没有应话,握住董自弥的手却越攥越紧。
点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