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无用矣。
无名小寺,唯有老僧一人。纵然满了此缸,过两日便成沉沉死水,最后仍是积灰。
剑子在嘴里舔到未化的盐粒,舌尖上疙疙瘩瘩的涩意。
他是看得很开,然而,也并不总是看得这么开。
临别时,佛剑自抄了一卷经文送给老僧,老僧双手捧了,细细览阅,而后极恭敬地接下,口念禅诗云。
“心随万境转,转处实能幽。随流识得性,无喜亦无忧。”
佛剑会意颌首,眉宇清寂,如水涤尘。
檐角的铜铃被风吹得叮叮当当,因为古老而声音发闷。剑子仰首望着,试图想象它初初挂上时,会是何等光亮。
它陪着僧人一同老去。
老僧的身影长久伫立在窄小的寺门前,在树影摇曳间逐渐模糊。
剑子展了路观图,就着密林间投下的阳光辨认方向。
“应是这个方向,佛剑?”
佛剑应了一声,正半跪着扶正一棵歪倒的小树,不避污秽,用手为其培土。剑子也蹲下来一起帮忙,两个人的手上都沾了黑色的泥。
以前在佛山时,总有几年雪下得特别大,新生的树苗常常被压得东倒西歪,僧人便自发去后山护林。剑子喜欢后山,每每有新奇的发现,有一回他就捡到了块鱼形的白色石头,洗净了做笔架,自然生动。于是主动请缨去陪伴佛剑,两个人干活,速度会快些,剩下的时间就可以让佛剑带他到没去过的地方转一转了。
山路虽是蜿蜒崎岖,对他们却不是什么难事,运起元功不过瞬息。但道家云游,佛家行脚,其中所重的不光是一个目的地。两人安步当车,穿越山林,一路静默无言。倒不是剑子想不到话题,事实上,他有许多事情可以跟佛剑说,只是头顶蝉鸣喧嚣,声浪织成遮天蔽日的密网,像是要抓住夏天最后的时光,用全部的生命尽力嘶鸣。
剑子擦了擦额上的热汗:“要是现下身在北岭,那就凉快了。”
怕佛剑听不见他说话,剑子特意走近了些。
佛剑当然听得见。
“快入秋了。”
言下之意就是忍耐吧,不必着急。
“况且,若是到了北岭,你又要喊冷了。”
“诶,佛剑,在你眼里,我剑子仙迹竟是这样一个挑剔的人吗?”
佛剑摇头:“龙宿比你挑剔得多。”
“对嘛。”
剑子满意地点了点头。
“在现在的世道,想要找一个如我这般知情知趣又好养活的朋友,真是越来越难了。”
佛剑看他一眼,淡淡应道。
“嗯,我会好好珍惜。”
剑子被他噎了一下,难得有些接不上话。佛剑的行动一向甚于表达,他腕间的佛珠便是最好的证明。但为什么,明明佛剑所言是两人都心照不宣的事实,听在耳里他反而无措。难怪出家人不打逛语。从佛剑嘴里说出的话,总是有种令人信服的魔力。
天渐渐阴了,看样子是要下雨。乌云翻涌,眨眼就铺满了天幕,地上落了星星点点的湿痕。
先前就说了,剑子的运气从来不差。自己都没料到,在佛山下买的伞这么快就派上了用场。
佛剑从他手里接过伞柄,撑开二十八骨的伞架。结实是够结实,只是他和佛剑一起打,就有点小。
雨水很大,蝉鸣一下子静了。
佛剑的手很稳,伞握在他手中,不为风雨动摇。
“佛家总说因缘,这场雨是否也算是一场缘分。”
剑子甩了甩被淋湿的袖子,偏头问佛剑。
他们遇上了雨,是缘。他带了伞,也是缘。然而最初的因缘却要追溯到那个烈日下沉默坚毅的背影,他们自少年时相识相知的情谊,素昧平生的低头一礼。
也许他此刻的念头也是一种缘。
“是,也不是。”
“缘起即灭,缘生已空。”
剑子不由扶额。
“好友啊,你要记得,我是个道士啊。”
佛剑点头:“嗯。”
他抬手把剑子往边上推了推,更注意实际发生的问题。
“注意脚下。”
伞跟着剑子绕过一个圆弧,终于定在两人中间。时间并不长,但佛剑半边肩膀已经湿透了。
雨下得好大。
其实是该由他来撑伞的。剑子想道。
但是……和佛剑分出你我,岂不是太无聊了。这有什么好争的。
既然雨已落下,无论手中有伞无伞,总要迈步向前。遇上了,便是一种缘分,也可说是命中注定。既然命中有此一雨,两个人共同面对,总比一个人要安心吧。
剑子仙迹从没想过他的人生中会有劫数。正如炎炎夏日里,他不曾预料过下雨。
但它已来了。
声势浩大,铺天盖地,没有给他丝毫闪躲的余地。
剑子抹去颊上沾到的水滴,在隐约的清凉中平和了心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