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衣在纵横交错的密道不知爬行了多久,找到一座阶梯,她扶着石壁一步步登上阶梯,约莫走了百馀阶,终于看见第一道光线自缝隙透进来,差点教她睁不开眼。
她从缝隙探看,放眼所及空无一人,这才小心翼翼地从密道走出来,她发觉自己置身在一座储物的库房内,四周堆满陈年旧物。
湖衣先确认无人后,在Yin影的掩蔽下走到屋外,库房紧连着数幢相似的石屋,斑驳的墙面爬满青苔,远处还有数条狭窄的渠道,几名中年妇人在渠道旁浣衣。
不远处还有座石造羊舍,十几头山羊正啃食槽中乾草,一条瞎眼老狗懒洋洋地翻过肚子,躺在羊舍前方晒太阳。
这不是宫中会有的景象,她确定自己已不在宫城内。
依照成祖实录记载,京城分为三重:第一重城为宫城,是皇帝住居和理政之处,又称大内;第二重城为皇城,宫城之外套着皇城,分布着朝廷办事机构监、局、司、库等;第三重城为外城,外城是京城百姓住的地方,到了外城,就已远离宫禁,可以自由出城。按距离推测,她应该身在皇城某处。
眼下四顾茫然。
三头落单的山羊逕自从她面前走过。
有没有人可以问问?她心想。
总不能问山羊吧。
羊舍旁那头瞎眼老狗似乎察觉她的心思,伸了伸腿后站起来,一瘸一瘸地走向羊舍。湖衣跟随在后,才发现羊舍之后还有一排长屋,土墙破旧Yin暗,不知是否有人居。
老狗在土屋外吠叫了几声,屋内传出回应,几声像患有肺疾的咳喘,拖着窸窣的步伐,门扉「呀」地一声打开了。湖衣退回屋角的Yin影中,门内走出一名蹣跚的老人,形容憔悴,脸颊凹陷。
老人拿出一碗残羹,老狗迎了来,迫不及待地吃着。
「老黄啊,今天就剩这么点啦,你慢着点吃!」老人以尖细的声音说完,举起佈满斑纹的手,抚了下老狗的头,接着又岣嶁着背,危颤颤地走回屋里去。
湖衣仔细思量,老人没有鬍鬚,膝盖肿得像突起的树瘤一般,腰间围着鼓胀的厚布疋,应是年老而无法在御前侍奉的太监。
她努力回想记忆中关于皇宫外围的一切……羊……老人?
是了,金鼇玉蝀桥以西,羊房夹道。
年老或是患病的宫人,会被送来此处医治,或是等死。
羊房夹道靠近欞星门,该处是太监们出宫办差常走的便门,说不定可以从那里混出宫去。
湖衣环顾四週,老人已不见踪影,而那老狗,正挨着一个不知从何而来的男孩儿。
孩子看上去约莫十岁,穿着粗布衣衫,披散着一头长发,身形清瘦,手里把玩着几个麻布製成的小沙袋,口里yin唱着:
空山新雨后,天气晚来秋。
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
竹喧归浣女,莲动下渔舟。
随意……随意……
男孩歪着小脑袋,像是忘了词。
「随意春芳歇,王孙自可留。」湖衣不假思索接词。
孩子转过身来,好奇地看着她。
湖衣不禁心疼起这孩子,他定是穷苦人家的孩子,不得已小小年纪就被卖到宫里做宫役,又被发配到这样荒凉的地方。
她蹲下身子,柔声地问他:「孩子,你怎么独自在这儿?」见男孩不答,湖衣又问:「你知道欞星门往哪走吗?」
「我不知道啊,姐姐,」孩子抬起小脸望着她,「而且我娘不许我和陌生人说话。」
此时孩子的额前的长发因抬头而向后曳撒,露出清秀的面容,这男孩儿有着Jing緻的五官,一双丹凤眼,女人般的薄唇,似有某种莫可名状的熟悉感。
母与子。
她望向水渠,想起冯瑛曾说过的话。心底打起寒颤。
金水桥。筒子河。
母亲与未出世的孩子。
天哪,怎么回事。
孩子竟被藏匿在这儿?
湖衣因震惊而踉蹌后退了几步。
原来,多年前的宫中疑案,还有眼下困局,一切问题都在这里有了交代。
湖衣紧握双拳,内心天人交战。
过去数月,她日日夜夜都梦想着逃出皇宫,如今出宫的路近在咫尺,难道要回皇宫去自投罗网?
但……横断在眼前是足以动摇社稷的大事,她又怎能视而不见,一走了之?
湖衣思忖半晌,心中已有决断。
「乖孩子,听你娘的话,躲着点,」湖衣捧起他的双颊,仔细叮嘱,「别让任何人看见你,我很快就回来。」
她得回去找冯瑛,冯瑛肯定能认出来。
湖衣转过身,一路快步,直到再度进到土屋里的密道入口,心头掛记的全是那孤单的孩儿和他可怜的娘亲。
她飞奔而入,下了阶梯,碰到第一个岔路,依照记忆,她走右边的通道,然后一路向右,向右,再向左,跑到头昏眼花,几乎喘不过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