联络了她,告知她那辆车上唯一有希望生还的女孩最终活了下来。那孩子只有十三岁,和予清差不多大,当时坐在她旁边的正是背着中提琴的小叶。他们此前素不相识,但那一天,他用性命交换来一丝存留的希望。回到雪国后,她的状态不好,一直沉浸在悲痛中难以自拔。大概从那段时间起,某个冥冥之中的东西就渐渐开始下降。不知不觉,极夜又来了,寒冷,日光稀缺,街上的店面也早早关门,只剩下自我与自我漫长地拉扯纠缠。她的博士学业进行得磕磕绊绊,几度陷入低谷。幸而她身边还有他,还有来往密切的亲友。通情达理的导师给她放了假,他们回了岛屿,在那儿度过冬天。令儿和箫凝的女儿在不断成长,学会行走,学会含糊不清地阐述自己天马行空的想法。符黎喜欢她的名字:有宽恕的含义,小名叫做小谅。他们经常开车带着小谅四处兜风,去商场,逛逛圣诞节前夕的小店。有时候,仲影蹲下听她讲话,她的小手却情不自禁地想抓他的衣服和头发。他不介意,只是微微笑了。但箫凝即刻喝止了那种行为,于是她可怜兮兮地复述着“对不起”,扑向令儿怀里,讨要拥抱。托当地好友和师长的福,符黎最终完成了学位,在学校里找到一份合适的职位。十年了,她再一次担任起教师的责任,好像一夕之间回到过去。往后便是稀松平常的忙碌,读书、钻研、上课,而她的伴侣书写了一个又一个故事,在每个扉页感谢他的爱人。他们家又养了一只伯恩山犬,和苹果极为相像,唯独不同的是眼睛上方没有那两抹和善的、眉毛似的花纹。慢慢地,她逐步走入该与长辈告别的年纪。身为家族中的最年长者,太太走得宁静安详,仿佛仅仅陷入深眠。偶尔,她觉得她去得正是时候,因为后来气候变了,冬季一天天拉长它的维度。那长久的低气温对任何人而言都是一种残酷的折磨,但是,除了忍耐,人们无能为力。再过几年,她即将四十岁。记得读本科时,老教授说“四十不惑”不能解释为“没有疑惑”——“即使到了我这岁数,也还是有很多困惑啊。”那年,她再次回到那座城市。埋在他基因里的先天性病症发作了,概率是千万分之一。“千万”,她默念道,甚至说不清那是幸运还是不幸。他们只能在医院住院部的楼下相见。寒风凛冽,卷走花坛的生机,树木伸长干涩的枝,舞出一道挣扎的姿态。岁月在卫澜脸上几乎没有留下痕迹,但他消减了许多,形销骨立,好像马上就要被风吹散。“阿黎,好久不见。”时隔十三年,她又听到那个专属于他的称谓。她想对他笑一笑,可眼里似乎盈满了泪,很难再扯出一丝慰藉的笑容。他的目光流连在她无名指的戒指上。她悲伤地想起从前,在那些年轻的激情里徘徊的时刻。十三年了。卫澜的手发着抖,拿出想要交予的画作。纸面微卷,红发的女孩轻柔地裹紧浑身的阳光。他们的交谈比简短更短。他想说爱她;她无从了解他后来有没有再用过“爱”这个字眼。尽管神色极其虚弱,他还是收拾了自己,体面地下了楼。她没有询问病情,只聊些寻常的事。有时他难以回应,也许正在经受疼痛,而止痛泵的控制权已经不在他自己手上。“回去吧,”她不忍心让他再停留在外面,“太冷了,我陪你回去。”“我不想回去。”“我们明天还能见的,我去病房找你,好吗?”“不了,就在楼下吧。”他的脾气变得固执,无论如何都不愿她陪同。她只好送他到门口,挥挥手,说“明天再见”。风像刀锋似的刮着。她目送着他的背影,感觉旧时光忽然倒灌回来。他们在医院相识,在医院分别,心脏出了问题的小孩子不能剧烈活动,他们却躲过护士的监视,单薄地跑向大楼顶端。他没有看见明天。这一次,轮到她的话成为谎言。她和仲影参加了他的葬礼。那之后,她辞了学校的职位,转而做起临终关怀的义工。她的心还是那么柔软,而岁月历练的坚韧让她真正找到了最适宜的位置。再后来,冰川融解了,水平面吞没了一部分陆地,天空中闪烁的异常覆盖了整颗星球。流星坠地的那一瞬间,世界是火红的,那一刻,她想着已逝的人们,至少,他们能在正常的生活里走到生命的尽头。随之而来的是战争——所有人对所有人的战争。不是一触即发,而是接连被点燃,将文明燃烧殆尽。那段时间父母来到岛屿探亲,竟然再也无法返身于故乡。她曾在雪国南部遭遇过突如其来的袭击,为了救她,仲影受了重伤。人们不能再靠善良活下去了,唯一能倚赖的只有运气。他在九死一生之际进了医院,保住一条命,但从此失去了肩膀之下的右侧手臂。她向他道歉,说她应该被埋在废墟底下。他用左手擦拭她的眼泪,半阖着眼,对她说没关系,没关系。世界的终结不是一声巨响,而是一阵呜咽。至于那呜咽多么痛彻,多么凄厉,她反倒记不清了。可能大脑启用了保护机制,可能她的脑袋的确不那么清楚了,也可能从天而降的拯救者心怀悲悯,模糊了人类的一些记忆。由于远道而来的贵客,和平得以间歇浮现,交织成剩下的日子。她始终与家人、朋友在一起,却目睹大家一个接一个离世。临终前,仲影又一次向她道谢。他说遇见她以后,他的梦就开始了。“谢谢你……到最后一刻。”她俯身过去,听他沉静的悄声耳语。他们在一起太久太久了,五十几年,一万八千多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