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非蠢既坏,清流无用。
成亲不久,寒琅迁为礼部员外郎,过不数月,又擢为仪制清吏司郎中,处置礼文、宗封诸事。
寒琅婚后同二小姐举案齐眉,伉俪情深,家中连个通房丫头也无,江太傅日日红光满面,寒琅与心来的流言逐渐散去。此时心来已升为侍讲,六部衙门同翰林院原在一处,千步廊上不时遇上,但心来仍不肯理睬。
又过半载,户部报出国库亏空,海东、秦川两司所辖宗室俸禄、盐课账目一团乱麻,圣人大怒,将秦川清吏司郎中张则臭骂一顿,停俸半年,降为主事。寒琅被调任户部,挂职海东清吏司,协理盐漕账务,以补宗室俸禄之亏。
本朝原有赡养宗室之制,皇族分封四方,一无治权、二无兵权,坐享祖荫,尾大不掉,早是户部一大难题。张则原无错处,不过是经济上平平,敷衍不来,帝王恨宗室坐吃国库,却不能轻动祖制,将气撒在张则身上。那日将张则臭骂一顿贬了品级赶出去,坐在明堂仍不能消气,当着寒琅翁婿抱怨不止。
“这等蠢材,专靠祖荫得一碗饭吃,人蠢如猪,祖宗的脸都给他丢尽了!我看他倒同他伺候的那群宗亲一个路数!”
寒琅翁婿相视无言,垂首伏地。帝王将手中账本甩在案上,
“我天天拿银子养着朝中一群不中用的废物!宗室尾大不掉,这帮朝臣蠢的蠢、坏的坏,还有的又蠢又坏。能拿主意的没几个,拿着祖宗礼法、圣人教诲瞎批评、威胁朕的一堆,大臣告病、言官死谏,要死回家去死!在午门求死,他的名声有了,留下烂摊子谁兜着?我看天下最百无一用的就是这群言官!”
说着转头拿眼瞄着寒琅,
“你是个清流,你父亲也是清流,大大的清流,读书人的表率!”
“我问你,当初你若是我,你怎么办?如今国库亏空,又怎么办?你这清流兜得住吗?”
“你们这群江南人,入了朝便口出狂言、百无一用、只求一死;得了外放一样三年知府、十万白银;下了野大发议论、吃酒看戏、蓄伎养伶。你真觉得你们高人一等?”
寒琅伏跪在地,一言不发,看不见表情。
帝王趁着今日盛怒,将数年怨气一股脑吐在寒琅面前。骂完舒坦许多,看着下手跪的寒琅,心又软起来。
“你病才好,别跪着,起来。”说完又道:“太傅也起来。”
帝王生出一丝忐忑,觑着寒琅:话说成这样,他可是要不肯了?却见他一丝不露,方才那些话仿佛不是说他的。
“户部的事就交与郎中了。宗亲那边缺多少,着盐漕两课补。你看着办罢。”
寒琅领命,就要告退,帝王又叫住了,
“怎的还是瘦得这样,平日好生用膳不曾?”
寒琅垂首谢帝王顾念,帝王摆摆手不让他说,
“户部的事慢慢地办,莫太劳累了。我那群堂叔侄儿们滋润得很,饿不坏他们。”
自打寒琅出翰林院,帝王常是这般,寻个由头便在寒琅面前大骂清流,含沙射影抱怨当年之事,骂完转头又对寒琅格外顾念,几露舐犊之情。寒琅知帝王意思,亦无可否认,九五之位高不胜寒,许多事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帝王处置并非全无道理、倒行逆施。然而每每帝王提及怀瑜、显露对他父子的顾惜之情,寒琅仍觉腹中倒翻,直冲得胸中作恶。
数月以来,寒琅协同滇州清吏司郎中重理盐、漕账务,清算历年巨贾所欠税赋,又奏请天子酌情重开认捐授嘉先例,凑齐银两补宗室之缺。半年过去,户部事终于了结,帝王看着汇总补足之数冷笑一声,
“这些银子,郎中千辛万苦地凑来,足够大内使用三年有余,一个转手入了宗亲之口,水花都不见。”
此次差事办得好,帝王从此将寒琅定在户部,协理各地财赋之事。
一日帝王读书读到得趣,心境颇佳,在寒琅面前评议叔夜父子故事。忠与孝有时看似不能相容,但仍应从大处着眼,方是名士风度。叔夜虽死于司马氏之手,其子却拜侍中之职,为护幼主舍生取义,成就一段佳话。
帝王慷慨而谈,击节赞叹,边说,不经意瞄到镜中反照,望见寒琅面孔。他表情未动,眼中却尽是嫌恶之色,仿佛见着世上最肮脏恶心之物,只一瞬间,又收了厌色,仍是一脸肃肃。
帝王心头猛地一撞,立刻住了口,原以为自己会生气,不想竟是大大的沮丧,许久说不出一个字。他兴致全消,半晌向寒琅说声“去罢”,口气竟是灰心寂寥——他永不能原宥旧事的。
御前渐渐得宠,寒琅出入之处,同僚渐渐热络起来。唯有心来,近一年过去,仍是不理不睬。茶陵终于看不下去,寻机提点一番。
又至寒冬,一日三九天气,申时已过,心来一人立在千步廊上,隔远了望着六部门首。左等不来、右等不见,直至戌时过半,夜幕沉沉,才见寒琅沉着脸,满面疲态走出衙署。户部不比翰林院,千头万绪、诸事杂冗,自入了户部,寒琅日日如此,不到酉时绝出不得衙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