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第一次爬上这里。
我幻想过无数次,真的攀上来的时候手还是把栏杆攥得死紧,控制不住地发抖,姿势很狼狈。但是没关系,一回生二回熟,我对自己说。况且我也尴尬不了多久了。
围过来的人越来越多,和我想象中一样。警察还没来得及赶到,冲在最前面的是保安和老师,可能还有官更大一点的行政管理那边的人,我不认识。他们很着急,不是装出来的,我理解,毕竟这一跳对他们来说不是小事。有人稳住我让我冷静,有人在火急火燎地维持秩序,但现场还是蛮嘈杂的。
最外面堵了一圈又一圈的是学生,想喧哗又不敢喧哗,捂着嘴压着声音跟同伴交头接耳,典型的看热闹不嫌事大。我木着脸扫过去,不是我说,有几个眼睛里闪的那都是兴奋的光。
不过不是指责他们的意思,如果换作是我也一样。人大概是有爱看别人受苦的基因的,只要不超过一定的限度激发出大脑自危的本能,都能算进八卦的范畴。尤其是自杀啊,虽然也很惨很血腥,但这种事是不会平白无故降临到别人身上的,它不像空难、癌症等等随机发放的厄运,是个人的选择,可能是因为我意志薄弱,或者随便因为什么。
总之这个热闹既刺激,又安全。学校还可能会因此停课几天,辅导员会加强对学生的关照,任课老师会胆战心惊地暂缓平时考核,驻校心理机构会提高疏导频率,同学们之间弥漫着欢乐的气氛。
我把目光移回来。栏杆很旧了,刷的漆左一块右一块不均匀地掉落,露出斑驳的铁皮,手搭在上面能摸到一个一个凸出的粗糙颗粒,不知道是什么。
我很恐高。从小就恐高,实话说坐在这里往下看的感觉很不好。没有那种要解脱了的轻松、愉快、飘飘然,我的心跳快得像临上过山车,或者站在八百米的起跑线前面。一种让人痛苦的紧张感。
我一根根松开手指,默想下次一定换成躺在床上。
我不是闹着玩的。
生命只有一次,我知道。
我也就是因为这个,才始终犹犹豫豫,哪怕再煎熬也要一天挨着一天过。我觉得这片土地上的小孩是不是生下来每一根血管上就雕刻着那句老话——好死不如赖活着。
但是吧。如果生命不止一次,那第一件事当然就是去死啊。
老子他妈忍了很久了。
我回过头看了看大家。非常清楚如果我再停留下去会发生什么。
我不是要吸引注意力,以此求助。场面搞得太大了,很不体面,本人只能允许我的一生中出现一次这么大型的丢脸事件。我也不想在他们面前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像疯子一样嘶吼着控诉自己的生活有多悲惨,然后在放松警惕的时候被一群人冲上来五花大绑下去,我瘫在地上痛哭,围着我的男男女女为救下了一条生命露出由衷的笑容。
他们给我的感觉像对待陶瓷杯,眼睁睁看着要从桌沿上滑落了,所有人都大叫着伸出手去捞一把。OK,没碎,放回去。一个个人像一个个杯子,整整齐齐地摆放在架子上。它们只需要完好地、安静地存在。我只需要呼吸、存活,其他的没人在乎,就好像没有一样。有时候那种理所当然都让我怀疑是不是我其实就是一个陶瓷杯,不慎有了思想。
我的脚踩住靠下的一根护栏,松开手的时候轻轻蹬了一下。可别自由落体途中被卡在什么地方,这是我“死掉”之前最后一个清晰的想法了。
尖叫声只闪过一瞬,因为我很快就听不见声音了。
急速的失重下降让我的眼睛大量充血,耳朵胀痛得快要爆开,心脏好像被挤压成一团,无法呼吸。过程是很短的,但就在这短暂的时间里我的大脑还是分秒必争地疯狂过着各种各样意义不明的胡言乱语,好像闪回了一千个画面。没有什么怀念、不舍、遗憾和后悔,因为我其实不知道它在说些什么,速度太快了,快得我自己都难以捕捉。
我其实犹豫过的,因为教学楼最高也只有六层,哪怕底下是水泥地,理论上仍然是有全身骨折摔成残疾但死不了的可能的。
但没有。开门红。
撞击的那一下我就失去了所有的感觉。
非常幸运,第一次就是头部着地。画面想来应该不太好看,但对我本人而言痛苦不大。我不知道有没有人围过来,不知道我的身体现在是什么样的状态。我也不知道最后我是摔在了哪里。我只觉得眼皮很沉、很沉,虽然实际上我的面部还是否完整并不好说,我可能已经不需要、也无法完成闭眼的这个动作了。但总而言之,我只是想尽力描述一下当时那种濒死的感受,毕竟它真的还不错。
平时早八闹钟响的时候我总是想要是能让我就这样昏迷过去就好了,晃晃悠悠,迷迷蒙蒙,一直睡下去。
现在这个愿望终于实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