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学路上,我盯着前面那个身影,时常忘记,这条不是离家最近的路。
这当然不是说记忆力不好,是因为专注于此时的场景中,连最习以为常的本职都能忘记。我是知道我的行为意味着什么。跟踪狂、偷窥狂会瞄上本来无美学意义的少女,会购买仅有日常内容稀松无奇的监控录像,用摄像头对准他人,就像把对方装进了这个小小的盒子。还在人们信奉万物有灵的时代、习俗鄙陋的地区,相机被认为可以关住人的灵魂,而偷窥癖们借此幻想自己有了媲美上帝的神通,返祖兽欲一展无遗。我该对此感到羞耻,不然我该被人类社会放逐。
他的身姿却远比权力欲更吸引人,我只是像遇到磁铁的铁,自然地向他靠拢。我已经记不清这是从何时开始的,然而我似乎从未抗拒并斥责自己:这是不道德的事。课间我会偶然瞟到他去上厕所,和朋友一起,自习课上津津有味地看小说,放空大脑用视线捕捉碧空滑过的一切:飞机线、迅捷的鸟影、风摇晃着树冠,我随着视线望着同样的东西,不觉索然无味,臆想他所产生的游思。
现在他又在想什么呢?他不再像彼时那样茫然,他和朋友道别,第一个岔路口,他的朋友往左走了,第二个岔路口,他的朋友往右走了,只剩下他自己,还在往前。于是我也保持一定的距离继续往前。
上坡下坡,围墙把路与居民区隔开,偶有谁家的新芽冒头,一直垂到路边。砖缝按工字形让每行地砖错开排列,从清晨到午后到黄昏,人工造物整齐而昏聩的影子切割砖面,均匀分配热量。小孩的视角不断被改变,城市甚至变得逐渐看不到几回蚂蚁和飞虫,不知何时树干下半部刷上白漆,路面被多次整修,因为一直在考虑自己脑子里的事,一如既往地忽视匆忙的行人身影。但这一切都是每天看两遍的熟悉街边风景。
夕阳下,他的影子被拉得长长的,我在离影子两倍远的距离,模仿他,迈一样的步伐节奏,他的步调总是慵懒随意,有点不耐烦,就像他平时的态度。他突然停住了脚步,回过头问我:
“跟着我干嘛?”
他像是害羞般,不愿直视我,密密长长的睫毛垂下,似笑非笑,仿佛不好意思戳破我丢人的行径。正义面对常理时反而如此局促和尴尬,人们害怕站在孤高之地做得意洋洋的小丑,下贱的羞耻心随便就被挑拨了。原来,他也有这样的时候。可是,我不允许么?
“同路而已。”
他耸耸肩表示会意,从下一个路口离开了——正如我所想,他归家的正途。
说了早就准备好的说辞,姑且不算撒谎。类似的说法我还有很多,“原来你也走这条路。”,“又不是故意跟着你。”之类,皆由偶然、偶尔、巧合、凑巧、恰好、碰巧、奇遇、有缘组成,否认我的蓄意。但是这次他似乎意识到了,这也是第一次他问我为什么跟着他。据说人对他人的视线是十分敏感的,这是第六感存在的佐证。他在暗示我他知道一切。
待目送他走远,我沿着来时的路,在第一个岔路口便换了方向,坐公交车回家。他既没有回头看我是否站在原地看他,也没有特地走回来观察我有没有走回去,我不期待这种戏剧化的情节,走回岔路口的时候便没有回头,然而还是在心里构想了。这样的场景我时不时地就会编出一幕来,不告诉别人,只困在胃里反刍,打发某段难捱的时间,这些杂杂的思绪构成了我的日常。
随便他知不知道吧,受到窥探,被监视,很恐惧,很想掩饰和防备一切,连这些,我也都明白,我也都知晓,就像“苍蝇掉进牛nai,黑白一目了然”。可在我凭空臆造他肤浅的时候,就是他反击的时候,我在等着愉悦的那刻。
回家后,处理日常事务,照顾自己的生理需求,进食,清洁身体,完成作业,和家人闲谈。做这些的时候大脑的声音会惊异地自行停止,我有时会享受这片刻的宁静,然后重新启动顽强的机器。睡前我摊开笔记本来写今天构思的小说内容:
4月8日 这一回,作家不再把整张纸揉成团扔进垃圾桶,他拿来了美工刀,将不满意的词句连字带纸地取下,然后再扔掉,起初是从中间的“○○○○○○○○○○○○”开始,然后是首尾的“○○○○○○○○”,最后剩余的部分也被划掉了。作家不过是借修改的仪式在压抑笔尖枯涸的烦躁,重复无意义。他发现了窗外树上的黑猫,意图把小刀砸过去,又想到自己膂力并不过人,无法承担这个距离,最终作罢。黑猫的瞳孔收成细细一条缝,不知在看作家还是他手上的刀,它一个飞跃,跳到了窗台上。黑猫第一次回应了他的沉默,他终于不再是自问。这是他的新作,他决定给小说重新开个头,一个典型的boy meets girl的故事。
记录完之后,便上床就寝,迎来新的一天。
谈到写小说的原因,一开始无非是看了一些,自己也就想创作,但渐渐厌倦拿别人的想法堆叠到一起,不自觉地就变成了观察自己的生活,然后又变成想写给别人看,刻意地讨好别人,不收报酬也无所谓,褒奖、斥骂嫌恶都行,想看到别人脸上变化多端的模样,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