褪去一身硬壳,坦诚相待。他固然愉悦,又因预料到来日之极刑而酸怆,心府上裹满糖霜,底里却已麻木不仁。
谢拾出生后,受着阿繁的漠如寡情,谢承南竟只感到如释重负。
“就叫谢拾吧。一个算不得父亲的父亲,一个生下她就要她去死的母亲……一个谁都不曾期待过的怪物,牺牲不如,死得越早越好。”
梵业绕着“怪物”的第六指:“……好。”
“阿繁。”他不想听她的话,也不想看她,“每月朔日,我会守约前来,除此之外……你我不再相见。”
梵业道:“好。”
他已走得不见影子了,她才极轻极轻地一叹,只与天地听闻。
经年后,梵业走上刑具之前,也只是这般地叹了叹。
谢承南的容颜在火光中明暗难辨,像是一张血淋淋却意气风发的脸,又像是一张波澜不惊却死气沉沉的脸,韶华倥偬,了无惋惜或悔恨。
他送她受刑,陪她熬刑。
“第一件事……”
“第一件事,”她低声道,“不计代价,让谢拾活着离开谢家。”
“然后为南疆去死,我省得。”他哑声接道,“第二件?”
她洒然拂去袖袍上的尘埃:“手废了,你扶我上去,这是第二件。”
“你就没什么……”
——没什么……要与我说的?
又能说什么?
是无话可说。
本无话可说。
他亦无话可说,唯有举火烧尽十年虚情假意。
人生七十古来稀,含灵之于两仪,朝生夕死,又能有几个十年供人痴嗔爱憎?
十年爱一人,十年恨一人,六十年自欺欺人。
罢了。
谢承南本欲把玉佩烧给她,但念她恨极谢家——恨极他,必不愿受之。他也不欲替这死物再讨个主人,只好自领了这件辎重。她死后,此玉如成明器,夜以继日地蚕食他的精魄。或是年过而立,或是劳心费神,他开始忘魂,起初仅是遗忘一两件做过的事,后来便是大片大片的空白,大概是有人催他下去酿酒还债……可他快连“何人”都记不清了。
谢承南的后半生,大略一直在做这四件事:一是广揽健翮,为谢家培养一个不耽风月的家主;二是追查向长老泄密之人,因这潭浑水中尚有一股狰狞的恶念,不可不防;三是以刑罚和屈辱换谢拾一条性命——依族老之意,本是要活生生烧了她这凶孽。他知她一朝将死,又惧恨她的长相,除了施刑时不得不见,平素则避之若浼、不闻不问。时日一长,也忘了为何厌恶她,只是记着他应该厌恶她。
而第四件……
——
洵丰五年,桂花开得早。
谢怀温其实不大喜欢它的香气。
金桂芬香扑鼻,甘甜馥郁,可这甜实然腻得很,闻久了鼻尖就会发痒。他猜这花就是用这至极甘美的甜香骗人上当的,好似甜得叫人酥软,就能抛却其它的味道。
话虽这么说,却也有人喜拿它酿酒不是?
他忍着一箩筐的废话,安分守己地陪家主呆在佛堂前的院子里。
不苟言笑的家主当着他的面把一叠泛黄的文卷藏进一把老旧的月琴,嘱咐道:“我将秘卷厝在此处,你记牢了,切不可让他人知情。”
“我?不是怀安?”这……搞错了吧?谢怀温惊疑地指了指自己,坚信他认错了人:“不是家主才能持有秘卷么?”
“我信谢怀安能做好家主,但我不信谢怀安。你虽顽劣,但至少可信。”
“……这样啊。”谢怀温闷闷道,“我记着了。”
家主风轻云淡地点了点头,又冲着佛堂里的石碑神游天外。谢怀温快看得瞌睡,又不敢瞌睡,心里颠来倒去地背他仅会的一段经文,背到约七十遍,才见家主揭开酒封,佳酿尽数洒向石碑,一滴不剩。
谢怀温背经文背得管不住嘴,没留神问了一句:“这是做甚?”
谢家主:“欠债还债,欠酒还酒。这花酿……约莫是还给这块石头的。”
少年未解故人事,不明就里,只顾唯唯。
他寂然一笑,遂不言语。
……
曾经有人怀浊酒独酌,与他击掌为盟。
光阴荏苒,终成遗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