了几日平安。
抵不过他命薄如纸,拿命和良心换的平安也就一张纸那般轻贱。
昭定七年初,老皇帝众望所归地宾天了,后人称他哀帝,但观他一辈子称心如意,也不知有哪里可哀。
郡县依旧有狡吏横征暴敛,依旧有布衣贴妇质儿,一出门满街都是同一张麻木无光的脸,说日子苦吧,偷得浮生半日亦是天大运气——淄州城破了,北狄势如破竹,几城之隔的晏都又还能保多久呢?
昭定七年夏,国都破。
新君是个妙人,毒害老子谮害手足的杀伐果决遇上万俟一族的铁骑就成了孬种的奴颜媚骨。国破那夜,新君受降。古有朱瑱自刎、废帝自焚,孙子明苟且偷生、李重光赋词悼国虽远不及前者,也好歹有个人样。他连泥水里打滚的人也不想做,甘做条兽伏的牲畜,自然也护不住一个细皮嫩肉的小琴师了。
辟烛再出时,已是娄昙被关在禁宫琴房中的第三日。
娄昙瘦了些,精神却很好,还有闲心数点蔷薇花瓣,见琴灵以原貌现身不由笑唤:“辟烛。”
辟烛琴边飘着一个体态修长的白袍男人,形容已模糊了,娄昙几日前誊的《基义》挂在墙上,透过那缥缈的影依稀可辨。
他一叹:“不,师父。”又弯了眉眼道,“你且让我把话说完罢,这些天可憋惨了。”
“……”
娄昙看了这么多年幻境里的假蔷薇,待得了真物想赠予师父,不料没等着人,摘下不久便枯萎了。他想这临别礼当真寒碜得拿不出手,借袖藏住,道:“师父,我想好啦。那帮贼子——总说大晏男子像娘们,我定要叫他们把这句话吃回肚里,给他们见识见识什么叫真正的大晏男儿!”
这少年说得豪情万丈,说得辟烛透体冰凉。
他昏睡数月,自有好事人把他苦心营造的假象擦净,还原那不堪回首的事实。
该知道的不该知道的,阿昙,已全明白了……
“阿昙你——”
“师父,你待我说完。”他站起来,脚上的镣铐沉沉拖在地上,“十五年护佑之情,十年师恩之重,娄昙谨记。可事到如今——徒儿不能再由你护着了。我晓得师父想做什么,可这回容我使使性子。我是晏人,哪怕国祚尽了,国基朽烂透了,我仍旧是个晏人。我娄昙要让他们知道——”他眼底燃着团明亮的火,字字沉冷,“国可夺山河可崩,而晏人魂骨,他们一辈子也休想毁去!”
是,你确是晏人,生于晏土长于晏土,悲欢苦乐里走过十六个春秋。
可这国却予了你什么?!要你用命去还?!
予了你……
什么……
“我不能再陪师父啦。”他笑说,“十六年费力瞒我,可把师父累惨了,我却……”
他的师父会永永远远地重复见证人事兴衰,会在百年后寻得更乖顺可心的徒弟,而终究与他无关了。
娄昙跪下来重重叩首三次,叩得额头红肿:“师父你也曾说,若琴主有命,琴灵唯有依言从之——”
“娄昙你敢!”
娄昙满怀眷恋地望了望狭小的窗格,屋外蔷薇开得正好。他活了十六年,还没走一遭街坊闹市,还没品鉴《高山流水》中描绘的湖光山色,还未给半生凄怆的娄襄立衣冠冢,还未——与师父真正地放过一回天灯。
原来还有这么多憾恨……
他泪流满面,将陪伴多年的琴灵封在了琴中。
“……对不住了,师父。”
——
再醒已在荒坟前。
冷鸦利箭般穿梭过天幕,停在一棵扭曲的老松上,少顷才掠至累累白骨边。
将士的刀卷了刃混在尸骸中,放眼望去清一色皆是沾血甲胄,也有未染红的银白泛着冷冷的光。
辟烛一具具辨识过去,内心静得翻不起一点碎浪。
辟烛知道阿昙在这,一面无比抗拒去见证他养大的孩子是个何等凄惨下场,一面又混混沌沌地想,双亲弃了他,这国弃了他,自己这个做师父的万万不能再弃他而去了。
娄昙死前被逼穿上一套鲜红的裙,在血甲银刀里醒目至极,他找得不很吃力。那角裙像旌旗般随风招展,像余烬复燃的火,执拗纯粹,又有些形单影只的孤独。这具年轻的死躯浸在月光里,胸口鞭痕交错如网,紫红血点密布,烛油烫痕从季胁延至下极,半身成白骨,只剩零星肉沫沾于其上。
这是他一手拉扯大的孩子。
而今成了一堆残骨。
琴灵费尽气力凝成实体,颤着手抚上少年紧闭双目。
“阿昙……你素来怕疼,怎么就敢——”
辟烛不愿想娄昙是以何等心境赴死的。
他看着长大的孩子,死于少年,不得善终。无人为之殓骨,无人为之嗟悼,或有冷鸦为之悲歌一曲,也仅是啖肉前假惺惺的泪。
世人所食,皆由之自取。辟烛向来如此笃信——再品斯言,只剩下满腔悲怆。何谓回天乏术,何谓天道不仁……他是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