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大雁南北飞了一个来回,村里走了几户殷实人家,坐牛车扛家当闯荡去了,牛尾一晃一晃,撩拨着辛扇对远方的憧憬。半年他又抽长了大截,闹得吕山都羞于往他跟前挤,凑一块就是竹条和胖山芋。胡家因祭司一句批命拘着胡二,拘着拘着才惊觉把个小伙养成了货真价实的闺女。这根歪苗是铁定正不回来了,他们还总以为能亡羊补牢挽救挽救,胡二苦不堪言。
胡二姑娘走边憋不住倒苦水:“辛兄,要不……我还是做姑娘吧,这也太烦了,唉!”
辛扇揣摩一番,感到不大可行:“不成,姑娘比你胆大。”
胡二生无可恋,没留神,一头撞上树干,辛扇不由替胡大娘捏了满手冷汗。
章峰倒不知何故失魂落魄了一阵,待章二叔病好后,随着打更人在夜里瞎跑。章叔大病初愈,敲梆子不利索,手酸了儿子就接过去继续敲,认命地担负起他的祖业。
日子过来过去还是旧样,人也是旧样,该走的走,该长的长,除树上悄然增了半圈年轮,没多大改变。
秋末傍晚,辛扇帮阮岑送完药酒,在家门撞上一辆马车。他与马兄打了个照面,那马打了个响鼻,蹄子嫌弃地踏踏土没理他。
他爹推着个人走出来。
那人半身不遂,骨架全靠轮椅支撑着,头顶帷帽,皂纱薄绢本应把脸捂得密不透风,偏叫主人拉开道缝,露出半张庐山真面目。
辛扇目不转睛,那人似有所觉,冷冷斜来一眼,他鲜少被吓着,这回纵有颈上狼牙壮胆也不顶用。
无他,这不请自来的访客——辛扇心口直跳,搜肠刮肚挑拣含蓄的词句来形容——长相实是,咳,异乎寻常。这人面颊树皮般枯槁,布着凸痕,俨然树上涡纹的眼眶里强塞一颗破石子儿,瞳子芒刺般梗在当中,又细又尖。还有一半瞧不见,想也不会好哪里去。
两相比照,辟烛一点也不像个厉鬼。他满脑子盘踞着这张怪脸,摸摸鼻尖:“敢情半年没碰鬼,就是等着让我白日见鬼的……”
辛扇没嘟囔完,耳朵先教人狠拽了记。
“嘀嘀咕咕的,在别人背后说些什么呢?”
完了,给老爹逮着了。
他盯住一只从布鞋底下溜过去的蚂蚁,等着挨骂。
“你呀,就是不长心。”辛衡默了默,摁摁儿子脑门,“去陪你妹妹聊几句。”
辛扇心里狐疑,眼皮跳得厉害,他心急火燎地推开门,素心持笔研墨,娴静如常,那毛笔尖却秃了泰半。
辛扇闹的响动不小,小姑娘受了惊,意识到自己做的糊涂事,手忙脚乱地收拾东西。许是太急,他这和毛手毛脚半点不沾边的妹妹竟侧手打歪了砚台,几点墨渍便溅在外头。
素心忙不迭用手背去揩净,被辛扇按住了。
他怪不是滋味,抽了张宣纸刮走那几滴墨点,陪她坐在软藤椅里。夕阳西斜,不知是归巢昏鸦还是雁群刷地从空中晃过去,像是太阳里穿过的一条丝线。兄妹俩呆坐观景,卯足劲憋着比谁先讲话似的。
辛扇先破了功:“我看到那个怪人了。他来家里做什么?”
素心:“……”
辛扇灵机一动:“莫非和爹上次说的那事有关系?他要接你走?”
小姑娘抱着膝头,把脸埋得更低了,声音如闷在瓦罐里:“嗯。”
“你没答应吧……你答应了!?”这笑话可不好笑!
辛扇刚想干笑,素心头微微朝下点点,他的唇角就半咧不咧地凝滞在那。这孩子如遭当头一棒,一下打傻了,他歪头极慢地拨弄头发,好像从没认识过她。
“……为什么?”他轻声问。
素心终把脸露了小半,辛扇的舌头立时给猫叼走了。
她被一群小童指鼻子骂作狐怪只一笑置之,被人在暗处戳脊梁骨也不曾落泪,兴许晓得自个是捡来的,就不愿多添事,安安静静吞着各色苦药,永远是笑yinyin的。
素心眼里蓄着泪,晶莹发亮,闪得辛扇心口一颤。
“我身子医不好,不能再拖累——”
“——拖累?”
辛扇无名火起:“家里阿爹、阿娘,还有我,哪个把你当拖累看过!?你是我妹妹,别人訾短你,我教训他们是应该的!爹娘就是委屈自己,也不会叫你委屈着……到头来,你竟是这样想的?辛素心,究竟是你不欲‘拖累’家人,还是你压根……就从没把我们当家人看过?!没把我当哥哥看过?”
小姑娘眼泪落在颊上,嘴唇失了血色,不住发抖。
辛扇适才把她的“秘密”捅破,等同同时朝他俩打了重拳,他抱臂倚着门框等了会,久不闻人声,眼里光彩渐渐熄灭。
他想,天下真没有比自作多情更可笑的事了。
这少年没再多等,低垂肩膀退出去,嘭地合上门。
——
“于是你们就闹僵了?”
娄昙起初不理解这对兄妹缘何起了龃龉,知悉始末,扬眉道:“我对辛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