伏湛之善于忍耐,这是他修习得最好的优点。没有人生来就学会忍耐,这是他后天以莫大努力学来的技能,也是抱秋剑教给他最深刻的道理。
若在十年前,他尚且有飞扬跋扈的资本,得源于他生于关中颇具盛名的伏家。那时年幼的他春衫金锁,作为幺子享尽家中宠爱,双亲将他奉若珍宝,他年少英才的长兄教他习武练剑,他习惯金玉堆砌的府邸,享受无微不至的亲情。他常难忍习武之艰,却因倔强秉性不肯轻言,长兄就将他负于双肩,从后院翻墙出逃,一路吃糖游街,当杂耍呼火时,他的双眼也熠熠生辉。
东州盛都之内繁花迷眼,幼年伏湛之的大千世界如此富丽温暖,盛得下万千荣华锦绣。假以时日,他将长高成人,穿上与长兄一样气度不凡的锦衣,他的剑术闻名于中原武林,他会遇到一个女人,她或有朱裙笑靥,伴随着他去往充满故事的人生。他幻想江湖瑰丽无比,伏湛之就如一条归海的鱼,乘风而往,自由自在。
然而他的梦乍然崩溃,就在一夜无声的死亡之中,只有十岁的他感到一阵心悸,忽然预感有什么即将离去,他有时会有担忧一切是镜花水月的幼稚恐惧。
他悄然推门而出,那夜月色萎靡,伏家比荒原更加寂静。年幼的伏湛之看到满地血流,一个穿着雪青衣裙的女人正坐在台阶上,一把长剑颓然倒在地上,干涸的血ye凝固在她的脸颊,她正注视着院内树上开着的小小柿花。这颗柿子树是父亲在他出生后种下的,跟着伏湛之长大,到入冬的时候就会结出浑圆饱满的柿子,长兄将它们摘下,母亲做成蜜饯,他只需贪食,这是小孩子的权利。
女人察觉他出来,眼睛一动,看向了他。伏湛之打了一个寒颤,几乎僵直难动,他从没见过这么冰冷的眼睛,也没见过如此痛苦的眼睛。然后伏湛之又忆起这张脸,这是他父亲的徒弟,也是他长兄还未订媒的妻子,只不过见到的次数屈指可数。他记得那日长兄对他遥遥一指堂前,一道倩影立在那里与父亲交谈,不像弱柳,像一把细剑。长兄微笑说:这是我的师妹赵无漪,也许不久,她就会做你的姊姊。
良久,他们只是互相注视,伏湛之的心中渐渐明了发生了什么,从赵无漪的眼中察觉不可挽回的厄运。他感到自己在颤抖,才发觉自己在啜泣,眼泪难以停下,淋满他的两颊。柿花已落了一些,皎洁花瓣泛出枯萎的浅黄,昨日他与母亲读书,共同期盼落花后的结果,殊不知他的童年将骤然生变,这棵健康的柿树却无知无觉,仍然蓬勃生长,结出成熟饱满的柿子,即便无人摘取,它也不会死亡。
赵无漪的眼睛没有变化,只是静静地看着他,那些血让她看起来有些狰狞,如同刚从黄泉的彼岸归来,她经历了一场恶战,艳丽的睫毛还填着沉沉的血痂,可是她全然冷峻,更无动于衷。后来伏湛之回忆,女人的脸其实还未完全褪去少女的稚嫩,她只是太锋利,让人忘记她原本的年纪。
伏湛之于昏天暗地的惊变中,在悬崖边缘的危桥上,孩童的内心乍然失去所有依托,他恐惧却也悲伤,他不能大哭,否则他害怕无法承担报仇的苦恨。啜泣渐止,他惟有懦弱地颤声喊她:“……师姐。”
赵无漪的眼睛终于泛起一点波光,小小伏湛之在她的眼瞳里印出一个孤零零的影子,她伸出手,掌心布满斑驳的伤痕,看起来触目惊心。她只是说:“来不及,你的家人都死了,我带你走。”
赵无漪没有成为他的嫂子,也没有成为他的师姐。她成了伏湛之的师父。
赵无漪将他带上天险山,那一处庭院就是他们往后十年的居所。
他不熟识赵无漪,甚至于陌生。赵无漪似乎也没有打算与他好好认识,仿佛只是在路边捡了一只幼犬,给一个睡觉的地方便放任生死。伏湛之与她同住了一年,说过的话却不到百句,赵无漪的面上只有一片寒霜,亘古不化,她的冷并非外在或性格,那是扎根于她灵魂的病症,将她熬出这副生死无异的行尸走rou。
她给伏湛之伏家的剑谱,只不时指教,其余由他钻磨苦读,陷在晦涩难通的武学里。第二年,她不再给伏湛之吃食,饱受饥饿的伏湛之只得以带上狩猎的工具,独自外出猎食。那次风雪暂停,竟有兔子从雪山间窜出,像一道白色的利箭,他大喜过望,一路奔跑追逐,跌跌撞撞,未能捕到那狡猾肥硕的山兔,却遇到饥肠辘辘的野狼。
那场战役十分艰辛,他最后一支弓弩射中了狼的右腿,血流喷溅在雪地。但饥饿的狼可以忍受失足的剧痛,却无法接受死亡的到来,就如同伏湛之因此跟随赵无漪,即便过着茹毛饮血的日子。他与狼缠斗,这匹狼饿得嶙峋,已无太大的气力,可他也不过是个稚弱的孩子,他们用野兽的方式相互抵抗,企图将对方杀死,谁也不愿死亡。
他在激烈的相残中忽然感到一阵无法自制的战栗,他的手指因严寒而皲裂,连心的痛将他的心脏紧紧拧住,也带来了泪水。漫天的白雪,他想附身于尖啸骄傲的鹰,无足再立,他只消飞翔,直到某一日触撞在悬崖峭壁,坠入深渊,就此泯灭。
狼牙咬在他的腰间,伏湛之痛得彻底失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