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只伸手将他揽过身前,握着他的手、在他手心随意写着笔画。
那是些不成文字的符号,既然母亲不会哼唱,他便把它当做哄他入睡的安眠曲。
晚风寒凉,他沉沉伏在母亲身前那张绣着并蒂曼陀罗花的软垫上,意识在女子轻缓的动作中渐渐模糊远去。
又不知过了多久,黑暗中,他又听到了母亲年轻的声音。
“未儿,醒醒。你做梦了。”
做梦?他不是已经从噩梦中醒过来了吗?
“醒醒,你该回去了。”
回去?回哪里去呢?
身体很沉重,连勾一勾手指都很费劲,想要睁开眼却仍身处黑暗之中。他感觉到自己已经清醒的灵魂在这具死气沉沉的身体中拼命挣扎,直到黑暗中出现一道裂缝、透入一点光芒。
他在黑暗中睁开了眼。
头顶是简陋的木梁,木梁上挂着一只破旧的纸灯笼,灯笼内的火光已经熄灭了。
晨光熹微,微凉的风从稀疏的窗阑间一并透进屋来,空气中有泥土和新鲜植物的味道。
他缓缓从那张简陋的床板上坐起身,光着脚踏上那吱嘎作响的陈旧木板,向着有光的地方一步步走去。
****** ****** ******
霍州西南、赤州东北、闽州东南的交汇处,有一处人烟稀少、鲜有人知的小村子。
村子坐落在一片荒凉山坳中,山坳底部有一处小小平原,平原中被一道三岔口分作三块,分属霍州、赤州、闽州。
村子里的人不知自己究竟是哪里人,村子外的人也不知这村子究竟属于哪边。
村子东北方有座不高不险的山,西南方有片寸草不生的地,东南方有座不知何时建起的古塔。这一山、一地、一塔便是这村子的全部。
村子所在的山坳外常年生着一种带刺的棘树,冬季则接连数月被大雾笼罩,进那山坳的路口常常淹没在荆棘雾海之中,是以少有商队旅者愿意穿行而过,外乡人更是不愿在这穷山恶水中扎根生活。
外面的人不愿进来,里面的人也不愿出去。
那村子里的人向来很少离开三岔口附近十里远的地方,更少与外界走动,靠着山坳底部的一点点耕地自给自足。这小小的一片耕地,是村中几代人辛勤开垦的成果,只因这山坳中盛产一种白色的石头,混在土中遍地都是。
这种石头说硬不硬、说软不软,既无法用烧制打磨成地砖、也无法用做雕刻石材,只能勉强凿碎后铺设庭院,费时费工、利润微薄,从来无人开采。
而这坐在白色石头堆中的村子,便被唤做白石村了。
白石村有多小呢?一个五岁大的孩子能一口气从村子这头跑到村子那头。
白石村有多没名气呢?在三十里外的赤州小镇中生活了五六十年的老人也叫不上来这里的名字。
大家只知道,白石头堆里有个村子,为了说的顺口,就叫它白石村吧。
对于这样一个常年与世隔绝、自给自足的小村子来说,村里人消遣时光的方式实在是有限而贫瘠的,日出开始便要辛苦劳作一天,日落后若能在家中掌一盏灯、喝一口小酒,便是最大的慰藉。
是以白石村中没有米店、没有油坊,却有一家生意红火的酒垆。夏忙时酿的是米酒,冬藏时酿些果子酒,酒中杂质虽多、口感粗劣,却已是这山中最易获得的快乐了。
酒垆虽小、客人却不少,店中又常年只有一人看店,做事的便要格外爽利。
村里的人若是馋酒了,便要自己提着竹筒到这村口那白石头垒起来的酒垆来沽酒。
那垆后张罗打酒的妇人显然在这里做了很久的生意,垆上放着一排等着被填满的各色竹筒,她只需看一眼那些竹筒的外观,便知道那是谁家的酒筒子,喊起人来从来不会错,手下的动作也绝不会停顿半刻。
然而这一回她转身的时候,却不由自主的顿住了。
这只筒子,她绝没见过。
手腕一翻,沽酒女将那竹筒不客气地扔了出去。
一道身影矫健飞出,稳稳接住了那惨被抛弃的竹筒,三两步走到垆前,声音中透着一股不解和忿然。
“为何要扔我的筒?”
打酒妇人抬头瞥了一眼那年轻女子的面容,越发肯定那确实是张白石村十数年没见过的生面孔。
“我家的酒,只卖村里人。”
肖南回的半边身子都要蹭到那垆案上去,抻着脖子去看那酒缸里的东西。
“什么酒如此宝贝?我倒要看看是不是比小福居的云叶鲜还要好......”
那打酒妇人身形却甚是矫健,一拉一推便护住那酒缸、又将她挡在外面,显然是没少驱逐那些没钱却馋酒的酒鬼。
“不卖就是不卖。莫要挡着我做生意,后面的人还等着呢。”
说话间,身后那一众拎着筒的老老少少顿时一阵不满,霍州方言夹杂着闽州土话吵得她脑仁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