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答这个问题的时候,郑启然已经半醉,声音里带着微醺的涩意:“她在北京读了四年大学,每年寒暑假都要坐这趟车,所以我们每年能见两次,四年,总共见了八次。”
“大学毕业那年,她把我带回了她的家乡。那是贝加尔湖畔的一座小城市,风景很美,路边种着一排排白桦树,没有多少高楼,生活节奏很慢,总之是个很宜居的地方。”
“她问我,愿不愿意在那里定居。我想了一晚上,第二天告诉她,不愿意。”
“她笑了,笑得很好看,眼睛就像夏天的贝加尔湖,在阳光下泛着波光。她说,她也不愿意。”
“她说,人就像一只鸟,翅膀张开了,就想飞到更远的地方去看看。她告诉我,她申请了美国的学校,硕博连读,至少要七年。”
“我问她,你还回来吗?她没有回答。”
“后来她就走了,我还在这里……也不算是在等她吧,只是习惯了这样的生活,搭乘火车往返于北京和莫斯科之间,到站后休息几天,再回到车上,开始新一轮的值班,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长长的一段话说完,郑启然闷头喝了一大口酒,辛辣的味道直冲进心底。
他的人生,被永远困在这列火车上了。
以前他还会不甘心,现在看开了,这世上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归宿,就像每座山、每片湖,在地图上都有个坐标。有的人漂泊半生,仍在苦苦寻觅,有的人历经千帆,终于尘埃落定。
而他的坐标,早已被安排好,就在这条横贯亚欧大陆的漫长铁路上。
离开餐桌前,郑启然说了句话,声音很低很轻,像是喃喃自语:“今年夏天,她本该回来的。”
现在已经是凛冬了。
不是所有等待,都能得偿所愿。也不是所有爱情,都能开花结果。
那个姑娘再也没有出现,或许,这就是她的答案。
第12章 阿妮娅
故事听完,方寒尽心里堵得慌,想去看看郑启然,一拉开门,有些意外,餐车里那个俄罗斯姑娘就站在门口,肩上背着吉他。
闻雪也站起来。
那姑娘微微抬眼,视线越过方寒尽的肩头,将她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
闻雪扬起下巴,迎上她的目光。
她心里暗暗地想,这才分开多久啊,又追过来了,够积极的啊。
两个女人目光交锋,于无声中定胜负。
僵持的气氛被方寒尽打破。他说的是中文:“阿妮娅,有什么事吗?”
这个叫阿妮娅的姑娘收回视线,转向方寒尽,洋娃娃般的大眼睛扑闪着光。
“方。”
一个再简单不过的音节,也能被她喊得柔情似水,余韵宛转。
“能帮个忙吗?”
“嗯,你说。”
阿妮娅有意无意地瞥了闻雪一眼,再开口时,切换成了俄语。
闻雪气闷,一屁股坐到床上,把被子摊开,抖了抖灰,又揉成一团。
门没关,两人的交谈声清晰地飘进耳朵。方寒尽说俄语时,嗓音比平时低醇,阿妮娅语速很快,闻雪一句也听不懂。
聊了几句,方寒尽回过头,对闻雪说:“我出去一下。”
去呗,我又没栓着你。
闻雪没抬头,对着空气嗯了一声,重新开始抖被子。
方寒尽跟着阿妮娅走了,没走两步又折返,手指轻叩两下门框。
闻雪回过头。
方寒尽指了指走廊左端,说:“我在前面12号包厢。”
关我啥事?
闻雪没好气地哼了一声,站起身,当着他的面甩上了门。
包厢里霎时安静下来。
只剩下闻雪和方春生。小孩睡得正酣,小短手从被子里伸了出来,搁在脑袋边,虚虚地握着拳。
闻雪轻轻走过去,把他的手塞回被窝,重新给他掖紧被角。
包厢的灯光瓦数不够,不适合看书,闻雪又不想玩手机——出发前,她本想扔了手机,又担心在俄罗斯需要与人联络,思来想去,只好将它塞在背包的最底层,眼不见为净。
闻雪合衣躺在床上,闭上眼睛,放缓呼吸,努力让大脑放空。
过了一个世纪那么久,她又睁开眼睛,长长地叹气。
还是睡不着。
方寒尽跟那姑娘站在一起的画面,不断在脑海中盘旋,扰得她心烦意乱。
去了那么久,怎么还不回来?
闻雪忿忿地捶了一下床板,“砰”一声巨响,差点把方春生惊醒。
不能再这么干等下去了,她决定做点什么。
12号包厢在走廊的尽头,闻雪提着开水瓶,慢慢悠悠地从门口经过。
走过去,又走回来……
走到第十八趟时,有个胖大叔急匆匆路过,向她投来好奇的一瞥。
她急忙转过身,趴在窗边,一派闲散的模样,假装在看风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