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走到山群腹地,忽然从树林里冒出来一个村子,一间间小小的白墙黑瓦房插在树木间,青色的炊烟在日光下忽隐忽现。
马车停在距离村子还有半里远的田埂边,车夫放好脚凳请濯樱下车。奉远诚和染松将马拴在路边的树上,染松提着一只方正的礼盒,跟着奉远诚走到濯樱身边。
“公子,就是这里了,叫做岭上。”濯樱浅蜜色的裙角落在碧绿的草叶间,回头对奉远诚说。
奉远诚走到她身边,感喟地说:“世间有多少奇迹呢?生灵犹如春种,营造着无数小世界,方外的幸福和俗世的喧闹各有所得,忽然一见,被束缚的心便松脱了。”
濯樱在面纱后轻轻一笑,“请公子屈尊去一方之外中走一走吧!”
村子就在前面,奉远诚和濯樱并肩走,染松见阿琉人小抱着长琴,怕她跌到田里,便要替她拿琴,谁知阿琉都不睬他,讨了没趣。
村口树下,有个矮身弓背的老仆在张望,闵先生差他来接应濯樱。穿过村子时,奉远诚看见每家门外都晒着几张竹席,上面放着用金黄麦秸扎的蚕山,看来此处是以蚕农为生。
濯樱和闵家老仆边走边寒暄,问候闵先生近况如何?奉远诚在旁听一听,兼看林中景色,忽然被奇怪的景象惊得目不转睛。
前面,有几棵不同凡响的高树,粗需两人合抱,高则仰头也无法看清树顶。在那几棵树之间,离地约两丈高的空中搭着一幢八角形的房子,形状如同大肚茶壶。
濯樱体贴地告诉他:“公子,那是闵先生的藏书阁。”
“噢,”奉远诚一时间忘记身在何处,他如何来到这里,关于小世界的感喟或金灿灿的蚕山,都成为流失的浮云。
存在于荒僻地中的魔幻之景,像意外所得的珍宝在奉远诚眼前闪闪发光,独此足够让他觉得不虚此行,去探寻更深的意义无疑是场愉快的冒险。
在场的五人,只有奉远诚与八角书阁心心相印,相见恨晚,也是初见书阁的染松觉得莫名其妙,竟有人爱和猴子一样住在树上……
老仆推开一扇竹篱请客人进门,和半空中庞大的藏书阁相比,缩在大树脚下的几间白墙小屋就像低矮的蘑菇。凉秋时节还是一身短衣的闵先生站在屋前欢迎来客,旁边有一汪飘着绿萍的古池。
随主人爬上半空中的书阁,奉远诚心中生出一种觉悟:这是在将书籍当做神明供奉。
站在书架环绕的藏书阁中央,被齐齐排列,看不到边的书脊包围,奉远诚体会到的感动足够变成纯粹的力量,在需要时予他支撑。
“只是这样就够了。”奉远诚眼中蕴含着光芒,敬重地对闵先生说。
“当然。”闵先生回应道,“这是世间最富足的欢喜。”
在互相熟悉的闲谈中,听说奉远诚离任前在写平帝的生平志,闵先生从一尘不染的书阁深处找出一份残破的信件让奉远诚鉴别。
信件破损严重,经过艰难的辨认,奉远诚认为:信是名为‘塬洗’的人写给一名部下的,信中写到‘塬洗’和残余的兵士百人被困在某处,希望部下尽快来救援。
奉远诚很迷惑,他知道的‘塬洗’是先帝的叔父怀王,平帝的亲祖父,七十多年前死于境外釜城。
诡异的是,这封信注明的日期在怀王离世以后,如果信件是真的,那么史文上关于怀王遇难的记载就是错误的。
闵先生告诉奉远诚,这封信是他多年前,在一本古书封死的底页里发现的,虽然觉得有意思,闵先生却没有考证的能力。如果奉远诚有兴趣研究其中的价值,他愿意出借这封信。
奉远诚当即答应会一探旧史,给闵先生一个答案。
“喜欢这里吗?”
午后,濯樱坐在古池边的矮木榻上,拿着闵先生的细竹鱼竿钓鱼,透明的丝线在满眼的浮萍里无法看见,察觉鱼儿咬钩也是休想。
奉远诚撑着脸看她钓鱼,在幽幽的安静中觉得心满意足,低声道:“这里是用一生累积的随意,闵先生一直这样吗?”
濯樱小声笑道:“我和先生因府台大人相识,听说他三十岁以前,是被父亲痛恨的‘败家子’呢。”
奉远诚露出领悟的神情,真相总是意外又合理,想从俗中脱身谈何容易。
“阿樱,那时,你们为何要离开南屏?”
奉远诚尽量从容地问,从六年前到现在,这依然是待解的困惑。
第6章
‘我和祖父是私逃回来的。’
濯樱述说时平静,寂寞的神情留在奉远诚心里,在返程的路上会不时回想。
并不存在‘允许他们返回原籍’的可能。身为军户,即使濯樱的祖父濯茂年老多病,只要他活着,从戎效力的约束就不会消失。濯茂却打定主意在他还活着的时候,让仅存的孙女远离边城,过上平常人的日子。
祖孙两个好不容易回到覃城后,濯茂凭着几十年的养马手艺,让濯樱在南屏奉宅里安然度过了三年,却在一次进城时意外遇到来自边城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