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动作暗示意味极浓,穆湘西立马领会地站起身上前给他斟了一杯热茶,做完后,又忙不迭地重新低头跪回原地。
贺君知抿了口茶,又看了她片刻,忽然伸手捻起她的下巴,强制把她的脸抬起来,目光逡巡着,似乎要在她脸上找出什么特别的破绽来。
要是些寻常丫鬟侍婢,此刻必定紧生生闭着眼睛,半分也不敢抬眼冒犯地看主人家。穆湘西不知者无畏,即使此刻处于一个略屈辱的姿势下,依旧不想让自己气势落于下乘,毫不遮掩地直喇喇盯着他回看。
那双黑白分明的双眼圆滚滚的像个葡萄珠子,细密的黑睫一动也不动,长时间的凝视让她眼底泛了雾,却依然不肯先眨眼。
她在那端兀自较着劲,这头贺君知却是有些失神。
当初执意要把这哑奴带回来,就是因为她的那双眼睛长得酷似穆湘西。
谁知带回来后日夜看着这双眼睛,却只觉得它怯卑黯淡,如同燃烬了的炭尘,寡然失色,越看越觉得不像记忆中那双明艳动人的眼,于是索然无味地弃置一边。
就连她大胆爬上了他的床,用那双像极了那个人的眼睛东施效颦,矫揉作态,他的内心也毫无波澜,甚至觉得心中神女被人污玷,生出几分晦气的呕意,恨不得当场提剑把这个贱婢斩杀。
可是眼前这个人,明明是用着同一张,甚至已经让他有些反胃的脸,却恍若新生,刚刚晃神那一刹那,他甚至以为是湘西回来了。
贺君知意味不明地敛眸收紧了手,疼得穆湘西眼眶瞬间红了一大圈,但仍然倔强地含着泪,眼睛一瞬不瞬地瞪着他。
啧。
贺君知暗叹,明明过去不过两三天,怎么能让一个人从脾性到气质都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若不是这幅皮囊他已经看了三年之久,绝不可能认错,他几乎都怀疑这个人早就被掉包了。
这么想着,他手底下的动作却放轻了许多,甚至还好脾气伸出手帮她擦了擦不慎滑出来的一滴泪。
穆湘西撇了撇嘴,下意识就想躲开他的手,但终归还是被刚刚那一连串的事吓到了,僵硬着身子一动也不敢动。
她明白,在贺家人眼里,贺君知就是被供起来的神,他若是开口说一句往东,就连那素来蛮横刻薄的二姨娘也不敢违背。只要得到了他的依仗,相当于就能在府里横着走。
难怪这原主红笺就算是丢了命也要爬他的床,万一成功了,哪怕只是被收做个侍妾,也好过现在寄人篱下一万倍。
她眯着眼偷偷用余光谨慎瞧了贺君知一眼,确定他没有任何不快,这才安心地松了一口气。
哪知这一幕被居高临下的贺君知尽收眼底,他抚着把手冷哼一声,恣意张扬地勾了下唇角,嘲弄道:“你很怕我?”
这个笑仿佛是在枝头开得最艳的那朵富丽海棠,稍显冷淡的脸上瞬间因这个笑容而生出几分堂皇的逼人英气,绰绰生姿到让人移不开目光。
穆湘西被晃得一分神,神色迟疑了一下,才低眼拉起贺君知膝盖上蜷着的手,摊开他的掌心。
“你会写字?”贺君知意外地挑了挑眉,任由着她动作。
自他把她从驿涯买回来之后,每当她想说话,用的都是手语,从来没见她写过字。不过本来哑奴身份低微,也大多是穷苦人家的孩子,不识字也是应当的。就连怀玉这种生来就养在府里的,到现在也是大字不识几个。
可是她居然认得?不但认得还会写?是从哪里学来的?
贺君知面色复杂地心中掠过好几个念头,再看她时,眼中已经多了几分晦涩不明的犹疑之色。
素白的指尖在他宽大的掌心里勾勾画画,相触滑走时带起丝丝暧昧的酥麻痒意,贺君知面不改色地等着她写完,施施然读出她写下的字句:“怕又不怕?”
“怎么个怕又不怕法?”
穆湘西又待拉着他的手写,可是这不是一两个字能说清的,再这么写下去,他们孤男寡女呆一块,总是显得太过逾矩,于是她合上他的掌心,只将将摇头笑了笑。
贺君知勘破了她的心思,也没有强求。他也不知道今儿个怎么了,以往连多吩咐一句话都嫌烦,现在居然有耐心和一个哑奴聊这么久。
他伸手把一旁已经凉透的茶水重新拿起来,抿了一口润润嗓子,吩咐道:“没什么事了,回去好好养着吧。”
穆湘西心中一喜,眼睛倏然重新亮起光,连忙草草地行了个礼,眼看着就要走。
“等等。”
贺君知又重新叫住了她。
穆湘西雀跃离去的身形一僵,万分无奈地重新换上假笑,不情不愿地把面转过来,目光探寻地看着他。
贺君知用拳抵着唇轻咳一声,似是有些犹豫,斟酌了一番才问道:“你那个……可是娘胎里带来的?”
穆湘西听得似懂非懂地歪了下头,见贺君知抬手示意了一下自己的喉咙,这才恍然,随后拧起眉头大幅度摇头。
这意思是……不是天生……还是不知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