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明知道自己说的是谎言,还一副心甘情愿的样子,以为自己不会发现。
等了二十几年,盼来了短暂相遇的几个月,到底有什么可心甘情愿的。
现在都六百多年过去了。
就像他从一开始就知道的那样。
时间于他如东流水,疾驰而过,不留痕迹。
沧桑尘世,风云变幻。
宋清泽在一个人的心里短暂地存在过,又因为这个人的死亡而永远地消失。
上古神兽高居天界,成为了天界第一战神,数百年不曾回返人间。
在六百年里的、醉心屠魔的某一天,得知玄雍已经不存在。
他听到这两个字,觉得陌生而遥远,过了许久才想起来。
曾经发生的事情在他漫长的记忆里蒙上了薄薄的雾霭,看不分明。
殷洛死了多久?
殷洛与自己最后一面是什么样子?
他和殷洛说的最后一句话是什么?
关于殷洛的事情,许多都记得没那么清楚了。
果然和他想象的一样,只要时间够久,自己就不会再记得。
忘掉与殷洛同行的几个月,耗费的时间甚至比自己以为的更短。
又打完一场胜仗,看着魔将咬牙切齿败退的时候,他突然一时兴起让天官下凡给他随便买两本记载玄雍的史书。
翻呀翻呀,发现殷洛占的篇幅还挺长呢。
书上说:仁烈皇帝,铁血枭雄,弑父夺权,光复玄雍。
青泽说:哈哈哈。
书上说:臣民惧怖,兄弟阋墙,皇妃身死,子女皆亡。
青泽说:呸呸呸。
最后,书上说:
享年,二十八岁。
此生终了,无妻,无子,无父。
战功赫赫,孑然一身。
青泽不说话了,抚摸着那几个铅字,好似抚摸过殷洛冰冷的皮肤。
星光闪烁,月牙弯弯。
偶尔他会听着洞窟外面的蝉鸣声,抱着背对着他的殷洛,身体紧贴在一起,像生生世世海枯石烂永不分离。殷洛会沉默很久,在以为他已经睡着的时候,把手搭在他绕过自己腰间环在身前的手臂上。
到了清晨,阳光洒落在洞窟里,当他睁开眼睛,那只手定然已经移开。
他以为自己一定早就记不得了。
也的确忘记了那么多年,片刻也不曾忆起。
却突然重新想了起来。
甚至从自己第一次回想起来开始,每个画面都变得一天比一天清晰。
连当时没有发现的细节都想了起来。
夜晚里轻轻吹拂的风,将熄的萤火,白色衣衫线条蜿蜒的褶皱,从殷洛肩头滑落的几缕的长长黑发,耳后依稀可见的微青的血管脉络,脖颈间浅浅的牙印,搭在自己手臂上的指尖颤抖的幅度。
甚至忆起了那双沉默地注视着自己的、称得上深情的眼睛。
和眼睛里一日深过一日的绝望。
他以为自己从来没有真正注意过,却竟然连一丝一毫都不舍得遗忘。
为什么呢?
好像那是对自己而言很重要、很重要的东西一样。
他没有发现的到底是什么?
他错过的到底是什么?
回不去的到底是什么?
压在他心头,让他沉沉地喘不过气来的,到底是什么?
鸳鸯交颈,红烛落泪。
在暗沉浓郁的回忆里,殷洛的声音偶尔会带着些失控似的颤音。
——宋……清泽……慢、慢一点……我不行了……
——好殷洛,你明明是想让我再快一点吧。
他一定有着玩弄人心的天分,才会听得那么明白,却装作不懂。
无师自通地学会了用暧昧的低语敷衍真心。
逼得那个男人真的哭了出来。
好像无助得没有办法。
宋清泽。
慢一点吧。停下来吧。看着我吧。
我喜欢你,你喜欢我吗?
我……
我喜欢你啊。
殷洛,我喜欢你啊。
我最喜欢的就是你啊。
我全世界只喜欢你啊。
海枯石烂,沧海桑田,此情不移,此心不变。
他不想毁掉殷洛的梦,可他必须继续前行,他只能永远眺望远方,没有人可以让他停下脚步。
他没有办法停下脚步,他忘记了该如何停下脚步。
直到撞上冰冷的南墙,直到终于走到绝望的尽头,直到摔得头破血流。
直到从轮回的噩梦中骤然惊醒。
他终于从噩梦中惊醒。
丁啷当啷。
咚咚哐哐。
青泽把那堆破铜烂铁整理摆放好,发现一袋小小的种子。
是凡间的、小小野花的种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