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闻筝拍了拍柳yin风的手,柳yin风当即意会,起身扶住义父的肩膀——
昔日神通广大的化神尊者,如今就像一块烂膏药一样,被自己的义子从榻上拖了起来,虚弱地倚在床头。
“仙尊不必自责。”俞闻筝扯动唇角,“老朽蒙您之恩,得以复见昔日光彩,已然无憾,可以安心去了。”
玉清摇头:“不,老宗主,您是老神仙,您一定不会有事的……”
俞闻筝笑了笑:“什么老神仙,老朽是人。生老病死,乃人之常情。”
玉清仍是摇头:“不……不……”
她磕绊了一阵,终是没有下文。
俞闻筝:“仙尊应该是懂老朽的吧?修仙人可以选择做神,也可以选择做人。您与老朽一样,都选择了后者,不是吗?不然,您怎会自毁天阶,从天门前纵身跃下?”
闻言,徐令张大双眼,猛地转头看向玉清:
什么?师尊竟是……竟是主动放弃成神的吗?
为什么?
玉清一时僵在当场,只艰难地吐出了一个“我”字。
俞闻筝:“老朽没什么力气了,不能再说闲话,得赶快把心事交代交代。”
玉清找回神魂,恭敬以待。
俞闻筝抓着柳yin风的手腕,另一只手搭上柳yin风的肩头,沿着柳yin风手臂,一路眷恋地抚摸下来:“老朽孑然一身,唯有爱子放心不下。老朽走后,还望仙尊多多关照于他。他若做了错事,还请仙尊给他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千万千万不要苛责……”
他伸出手,颤颤巍巍地想摸一摸柳yin风的发顶:“不然,老朽黄泉之下,也会心疼的。”
玉清连声应是。
得了玉清的应,俞闻筝粲然一笑,脸上忽然浮起一层红润的血气,无论如何也不像是将死之人——
可,他伸出的手,还是在摸到柳yin风发顶之前,无力地垂了下去。
柳yin风跪行一步接住那只手,撕心裂肺地喊了一声:“义父——”
日头被层云遮盖,卧房内倏而一暗,所有药童齐齐跪地,低泣之声刹时充了满屋。
俞闻筝面上带笑,静静地倚在那里,并没有如凡世的话本子所说,化成漫天星子或是什么别的浪漫美丽的东西。
这位化神尊者最后留在世间的,也不过是一副衰老破烂的皮囊而已。
玉清守着俞闻筝坐了好久好久。
她此前从未见过仙者陨落,如今见着了,才顿觉自身力量的微薄渺小。
她一向是不惧生死的,她盲目崇拜着自己的实力,她也的确强大,于是她总是理所当然地觉得,只要自己在,一切便都有转机,因为她能吃苦,她不怕死,所以她无所不能。
直到今日,她才发觉自己虽活了三百来年,却依然天真得可笑。
她忽然就觉得好累,疲惫感由心底生根发芽,迅速长成枝叶繁茂的大树,撑得她胸闷难忍,几乎喘不过气来。
是时候卸下一些担子了。
她想。
也让她为自己活一活。
.
三日后,依着柳yin风的请求,玉清在昭明宫召开万宗集会,向全仙界宣布了俞闻筝陨落的消息。
玉清心里一直有些憋闷,直到站在高台之上,对着挤挤挨挨的万宗宗主,说出“广陵宗先主俞闻筝已在三日前陨落”这句话时,才意外地松了一口气。
阶下众修惊异有之、懵然有之、惶恐亦有之,只是没有几个,是真正为俞闻筝感到惋惜不舍的。
这群人不过是热热闹闹地来了,又熙熙攘攘地走了。
“俞闻筝”这三个字,终究是只有仙史才会再次提及了。
众修走后,玉清独立高台之上,望着空旷大殿与高耸的穹顶,兀自出神。
昭明宫的大门静默了许久,终于再次被人推出了一条细缝,阳光漏了进来,一个小小的人影踏光而入。
那人影真的很小,从玉清的位置俯视而下,那人影小得就像可以随手碾碎的蝼蚁。
人影一步一步走到长阶之下,向高台恭敬拱手。
“令儿,”玉清稍稍回神,“你来了。”
徐令并不是她召来的,但她知道,徐令一定会来。
这不,她这便等到了。
徐令低着头唤了声“师尊”,复又抬眼,清凌凌地开口:“弟子斗胆,想问一问师尊,俞宗主所言有几分真假?您真的是主动跳下天阶的吗?您为何要放弃成神的机会?”
这些问题困扰得他几日不得好眠,如今一见着玉清,便将这些话一股脑地倾吐了出来——
他心存幻想,才会显得这么急不可耐。
玉清飞升失败后,一边说着挂念,一边望过来的眼神,徐令接收到了。可他无论如何都不敢将自己当作是师尊的挂念,连白日梦都不敢做上一做。
甚至今日他来昭明宫,都是为了让玉清亲口打碎他的幻想的。
好叫他死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