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峰适时道:“到了。”
他们正对着一处古拙祭堂,朱红印纹深深烙入岩土,以堂中巫神像为中心扩展开来,边缘处的纹路像千百只眼堆叠而成,繁密得炫目。神留下的印记是村人理应崇敬的,而辛扇不知怎么却想起了蜘蛛,这图腾就是蛛网,把食物源源不断地送到中央那只巨蛛腹中,却永远不能喂饱它的贪欲。
“这是哪?”
章峰轻声道:“祭堂。”他解下随身的包裹,“我们进去吧。”
辛扇没有照做。这孩子已是个合格的小猎人了,既热衷冒险,也审慎敏锐。他紧盯石像底部的斑驳青苔:“你先把素心放下吧,一路背着太辛苦了。”
背对他的少年摩挲着包袱里的小刀,轻笑了声:“这点辛苦算什么,反倒是我要谢谢你们兄妹二人。”
这是什么意思?
辛扇感到有人将他的脚拖住了,无数条虚白的手臂争先恐后地从图腾中涌上地面,贪婪地汲取着活人的生气。他前冲的身体被往后一扯,重重扑倒在地。
章峰把他的妹妹带到祭堂前的空地,执起刻刀朝她左手心刺去,就着鲜血画成与祭堂咒文相逆的图案。辛素心依旧昏昏沉沉,对疼痛无所知觉。辛扇想怒吼,想扑上去狠狠揍醒这家伙,甚至想夺刀割开伤害他妹妹的混蛋的喉咙。
兴许上天聆听到了他的心念,章峰忽软倒在石像前,手里的刀落了下去。
祭堂周围的咒文立时渗出了微弱的红光,光晕在半空聚合、收束,凝作虚影。
一段红绢轻然飘荡。
那是个极秀丽的少年,细眉秀目,霞姿月韵,一身贵气有如信手酾浊酒、挥手泼墨纸上的风流郎君,以致这荒僻山林也似沾染几分樊楼酒香。
辛扇勃然变色。
娄!昙!
他是有多愚蠢,才会信这恶鬼重归人世,只是为收一个徒弟!?
章峰的小刀正巧掉在辛扇能够着的地方,他奋力踹开不依不饶的幽魂,逮住机会捞着刀柄,又被几条臂膀拉回原处。
琴中鬼俯瞰男童抠着硬土勉力支起上身,莞尔一笑:“娄昙?我可没他那么天真。”他轻巧掠至辛扇跟前,俯身托起孩子的脸:“我名辟烛,不是你认识的那个娄昙。仔细看清楚了,若再错认,休怪我不念旧情。”
这鬼身上凝着幽寒之气,稍近便如被冰雪,辛扇眉上很快结了层霜,呵出的热气模糊了琴鬼形容,唯双瞳遂然若渊。他两排牙齿直打架:“我管你是辟烛还是蜡烛,说到底……不过一只上了人身才能作怪的恶鬼,还能有什么本事!把我妹妹还回来!”
视野里琴鬼的身影不住地晃动,他握紧刀柄,嘴唇冻得发白。
辟烛悠然道:“我确是只有让你求死不能的本事。”
辛扇紧盯他无动于衷的双眼:“可你没能拿我怎样——我猜,要不是我们对你还有用、用处,就、就是……你根本无法下手!”
琴鬼含笑点头,辛扇送出的刀尖同时穿透了他的腰腹。刀上沾着人血,是辛扇适才抹上的,鬼属Yin,受不了这热腾血气。
辟烛低头一睨,神态自若。
“小子,你且记住。”他按住伤口边缘,将插在腹间的刀刃寸寸拔离,“世间最愚蠢的莫过于那些无万全把握便孤注一掷的人,心余力绌者,从来护不住任何东西。”
辟烛牵起素心,折身步往祭堂,辛扇眼前一黑,昏了过去。
过了不久,他被一股浓重的药味熏醒,章峰的棺材脸近在咫尺。辛扇气不打一处来,腾地扑上去,上来就赏了他一拳,章峰一心护着怀里的小木人,挨了好几下。
章峰忙道:“你、你冷静些!”
辛扇不由分说又是一拳:“见鬼的冷静!丢的是我妹妹又不是你妹妹,你与那恶鬼就是一伙的,还叫我冷静!?”他很快就累得气喘吁吁,揪着章峰的衣领,两个人狼狈不堪地滚作一团。
“你早就知道,是不是?”
章峰摇头:“我自己都不明白是怎么来到这的。你不打了?”
“打你当然没用。”辛扇有气无力地扯扯嘴,“就是看你那张脸来气。”他一个鲤鱼打挺立定,确认那鬼暂时还没附在章峰身上,道,“妹妹在那家伙手上,光我们两个,对上那家伙稳输,我得先去找几个巫祝……”
章峰:“你不必找了。”
他们身后的荒径传来杂乱的杖节叩响,辛扇一回头,大祭司偕同几个巫祝快步赶来。他绕着残破的石像走了一周,举起杖节喃喃念了几句咒词,这才问起石像边的两个孩子:“辛家那个小姑娘呢?”
辛扇将来龙去脉简要讲了遍,顿了顿,犹疑道:“他……好像去了祭堂。”
祭司的面色凝重:“祭堂内禁咒密布,恶鬼难近,此事断无可能——”
他未说完,整个人便狠狠一晃。
不,是巫伽山在震。就像是久卧黄土下的眠龙不耐自地层抖落的尘土,不悦地打了一个鼻鼾。不过是机微之变,已足令世人惊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