及至纷议渐息,江余邙又转头问江凝,“当着诸位的面,我且问你。十年前,君山岛,有没有你的一笔?”
江凝摇头。
江余邙又问,“缘何有人使惊鸿剑伤了刀宗第一张老?凭谁能伤她?”
江凝答得倒也爽快,“是我。”
稍作回忆,立即为这话作解释,“那女子说的没错……确是我欲从郭公蛊下救回梦珠性命,而与程血影起了争执。”
江余邙又问,“你如何未卜先知,留宿君山?”
不及江凝答话,他忽然怒骂,“好个孬种,非得我问一句,你才答一句?事到如今,还有什么不可承认的?”
江凝便说,“父亲教训的是。”
不疾不徐,柔声叙述,“那日和今日这般,我一早便知巴德雄要谋害他人。不同的是,十年之前,我与巴德雄因事生了争执,一拍两散,是去救梦珠的。而今日,却是我为了彤儿,有求于他。”
众人闻言,齐声大哗。
她立于泥沼之上不染纤尘,如一株孤孑的芙蕖出水。她向来是仙子,圣女般的存在,如何便轻易泯然众人,沦为庸常甚至有些恶毒的寻常妇人?
一众男子皆难置信,甚至有人情难自已,放声哀哭起来。
江凝却格外宁静,立于谷底,娓娓道来。
“十年前,方郎困于猫鬼,救回时早已半身不遂。遍寻名医,皆说他病入膏肓,早无药可治。方郎不愿拖累于我,已一心求死。我悲不自胜,本以为山穷水尽,有一日却收到一封匿名书信。信上说,能解我之忧,能救方郎于水火的,天下唯有光明躯神仙骨。”
“之后,我依着信上线索,见到了马氓。他给我一些蛊虫,其中有生蛇蛊……还有些许别的什么蛊,有的可使经脉错乱,有的可将人困于方圆十里,只因他要我杀的是个武功极强的女子,未免我无法将她制服,用这几种蛊可保无虞。后来,也是我运气好,籍六弟姻亲关系,找了个由头,将她请到山上来。谁料中间出了岔子——彤儿瞎胡闹,将蛊袋翻得杂乱。我一时难以分辨,索性将所有蛊虫,悉数掺进她一人饭食之中。”
便有人问道,“什么女子,连你也无法制服?”
有人答了句,“武曲。”
另有人开口道,“也是很久不曾听见这名号了。”
人群稍稍安静了一阵,像是在致哀。
叶玉棠朝长孙茂小心看去。
说实话,她实在心里打鼓,怕他一个不高兴,提刀去将他表姐发落了。
幸而他面上倒没显得不悦。
转念,叶玉棠又想,受害的也是我,怎么搞得像我做错了事似的,处处陪着小心……
正感慨着,又听见江凝说,“那餐饭后,我在雪原撞见她与六弟谈天。打量这二人情孚意合,暗生悔意。可惜我事已做下,六弟亦另有良配,到底欠些缘分……谁知她带着一身蛊毒,离了雪邦。我一时阻拦不及,遣去跟踪之人也悉数跟丢。苦苦找寻她数日,直至那天,六弟痴寻她寻上了雪原,我已悔之晚矣。”
“拆鸾抛凤非我本意,陷六弟于与我同忧之困更使我追悔莫及。自那时起,我便断了要为方郎觅光明躯的念头。正是那时,马氓又找上门来,说他另有一计,这回他主人亲自出马,要我助他取回一早种在梦珠身上的郭公蛊,借此留存方郎神思,可令他毫发无损,改换真身。”
“我已决意收手,一口回绝,将马氓打发了。可我却不能对梦珠知而不救,虽处处提醒她提防小心,她却不以为意。不得已,那年八月,在贼子所言取蛊之日前,我上了君山岛,借口留宿,实则想要护她母子周全。可谁知仍旧晚了一步。梦珠与两个幼子,若只得保全一者,我必然选择保全梦珠……事情被血影撞破,她为护那一双幼子,争执之中被我一剑所伤;却也因此延误良机,令梦珠就此落下病根。救人无果,我不愿留在岛上惹纷争揣测,将此事告知随后赶来的程霜笔,之后便径直离去,往后再未提及此事。”
“数月之后,方郎因病症溘然长逝,我与巴德雄的恩怨,本以为就此了解。谁知数月前,彤儿受金蚕蛊所害,马氓以藏于雪邦的《玉龙笛谱》为条件,叫爹爹同他去换解药。爹爹不肯替彤儿做主,我便只得自己来做这罪人。谢琎那孩子机灵,也是爹爹得意门生。我将笛谱交予他,叫他同马氓会面……也劝告他千万小心行事,切莫同贼子轻易交底,反误更多人性命。”
“谁叫我有个眼里揉不得沙子的父亲呢?”她从始至终波澜不惊,独独讲到这一句时,情绪大受震动,眼泪不自主从颊上滚落。她以手轻轻拂去,缓缓又道,“我既有业因,也必尝恶果。父亲与诸位前辈,要罚要骂,抑或要杀了我,我都一一受着,绝无怨言。但我扪心自问,从始至终,对不住的只有六弟与叶姑娘。”
叶玉棠闻声,脱口问道,“那个姑娘呢?”
江凝困惑,“谁?”
叶玉棠道,“蛇母叫你掳去,从猫鬼中换回你夫婿的萍月姑娘……你不觉得对不住她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