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恪没有回答。威尔说得对。比起职责所在,那更像是个人选择——他选择留在那块向日葵田好几年,直到因为结案时间排序垫底而被调走。威尔帮助电子幽灵,那同样是他的选择。楚恪从中体味到了微妙的一脉相承。他不愿承认,却又难以反驳。
理想。楚恪想起了这个词。威尔说过他有他的理想。现在楚恪知道那是什么了。与威尔相反,楚恪并没有确切的理想,他只想尽他所能让这世界更好一些。也许这就是他无法苛刻地指责威尔欺骗他的原因之一:威尔同样在做这一件事。
“你们以后打算怎么办?”楚恪问道。
威尔沉默半晌,摇了摇头:“我不知道。”
楚恪挑起眉:“四号听上去颇有野心。他不像是不提前布局的人。”
“的确存在一些计划,”威尔说,“有人希望保持低调,尽可能吸纳新的电子幽灵,积蓄力量;也有人认为电子幽灵应该彻底离开政府与西科系统的视野范围,譬如移居去太空。停止上传实验也是一种论调。但不确定性太高了,四号也无法在现在就作出结论。”
“哪方面?”
“寿命。”威尔说。
“我以为电子幽灵是永生的。”楚恪说。
“我不知道,我们都不知道。”威尔说,“人脑的预期寿命是90年,而硬盘是5到8年。电子幽灵是新生的种族。我们不知道电子幽灵能存活多久,甚至不知道电子幽灵什么样的状态叫作存活。”
楚恪不太理解:“硬盘坏道会杀死电子幽灵吗?人脑也会罹患阿兹海默。那不是死亡。”
“但何为死亡呢?”威尔问道,“您听说过‘哲学僵尸’这个词吗?‘哲学僵尸’与人从外表到反应一般无二,只是当众缺乏意识的存在。就像是‘机械翻译’,输入某种语言,翻译成另一种语言,翻译质量与双语者一般无二,但那执行翻译行为的只是一种算法,一个模型,与大量的数据。它没有意识。现实之中,‘哲学僵尸’难以制造,或许该算作强人工智能的一种未来方向。而上传实验,它天然地、完美地符合‘哲学僵尸’的定义。”
“你认为,电子幽灵是‘哲学僵尸’的一种?”
“我只是认为,当电子幽灵成为‘哲学僵尸’时,我们无法分辨。”
“那么,你同样无法分辨你身边的活人是否是‘哲学僵尸’。也许我就是一具。”楚恪说。
威尔注视着他,微笑起来:“您说得对。是我陷入了怀疑论。这只是他心问题的另一个表达。”
“说点儿听得懂的。”楚恪佯装不耐烦。
“您一直懂得。您使我了悟。”威尔轻声道。
楚恪沉默下来。他的手指微微一动,又静止了。威尔并不存在于此地,他无法触碰到他。
他抬起头,望见远处的阿娜塔西亚。她仍在向天与沙漠尽头那一线海走去,他们已经聊了很久,但阿娜塔西亚并未更靠近那一线海。她仿佛正行走在一条倒退着的道路。她所走过的沙滩上,足印像落雪中海参崴一样,很快被飞沙所覆盖。
“阿娜塔西亚说希望我‘保持沉默’。”楚恪喃喃道,他看向威尔,“你呢?”
“我相信您会做出对的选择。”威尔回答道。
楚恪笑了:“哪个选择是‘对的’?”
“凡是您所认定的。”威尔说。
“即使我拒绝?”
“即使您拒绝。”威尔注视着楚恪,承诺道,“我不会让任何人伤害您。”
楚恪叹了口气:“我没在担心这个。”
阿娜塔西亚的请求对他而言并不是个困难的选择,但它非常麻烦。
“‘保持沉默’可不仅仅是闭嘴。阿娜塔西亚在拉我下水。”楚恪说,“‘保持沉默’意味着我要处理掉破冰船的出航记录,保护好赵艾可的行踪,并且编一套谎话解释我为什么出现在一艘破冰船上,跟我一起的赛博格又为什么失踪了。”
威尔说:“跟您一起的赛博格没有失踪。”
“那么,我得解释他为什么只剩下一个脑袋。”楚恪说。这句话不经意间将他自己刺了一下。楚恪转头看向威尔,招手道:“嘿,过来。”
威尔一怔:“什么?”
楚恪有点儿不耐烦:“别啰嗦,过来。”
威尔迟疑地起身,向楚恪走了一步。他原先席地坐在离楚恪一米左右的沙滩上,现在便站在了楚恪面前。楚恪抬头看着他,虚拟投影里太阳从威尔背后洒下,即便闭上眼也觉得刺目。但楚恪是这样一种人:他从不抱怨光明。
楚恪向着威尔伸出手。他原本想去碰威尔的面颊,忽然又觉得不太好意思,改去拍他肩膀。虚拟投影没有触感,楚恪的手穿过虚空,落在了地面上。他没有说话,但威尔明白了他的意思。
忽然之间,天地尽头那一线海席卷而来,万物都归于湛蓝之中,没有阿娜塔西亚,没有晴朗天空和沙漠,楚恪感觉世界褪去了一切色彩又黯淡了一切光线。他下意识地抓住威尔的手。
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