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岁的唐敬宗因喜怒无常、喜好殴打近侍而被他的玩伴刘克明刺杀,那夜晚刘克明重燃起宫中蜡烛时高举着手上沾血的短刀,他脚边正躺着一具少年的尸体,尸体朝下趴着,脸往门口的方向侧着,睁着眼睛,眼睛中映着外面星河的影子,不知他死前是否如传言那样——一生的时光在眼前跑马灯一样的回闪,若果然如此,他就不会惊讶于自己命运的无常。
这尸体长而黑的头发被汗水打shi,胡乱的黏在脸上,众人因此看不清他死时的表情,他穿着紫金袍服,贵不可言,如今却为近侍所害。
少年小时候他的祖父曾经抱着他,用长着长长胡子的下巴摩挲着他的头皮,语重心长的告诉他如何治理国家和压过他人,祖父说皇帝也是人,性格有的内向,有的外向,有的悲观,有的乐观,南衙中的朝臣和北司中的宦官以及各地的节度使无不是如此,有的人小时候见过兵乱,留下了心理Yin影,于是一辈子不能听见金铁交鸣声,否则就会破胆,有的人出身寒门,便格外关注贫民的疾苦,而仇视贵族和富人。
有的人童年遭受了父亲的强势,他做什么都要批评、控制,就变得懦弱和无能,有的人大字不识一个,最怕权谋和诡计,因此见到那些诡计多端的人便宁肯绕路走,避之不及。
“每个人都是残缺的,不止是你,所以不要害怕别人,有祖先的保佑和那么多还活着的亲戚帮助你,挺起胸膛,天下都会为你让路。”
小皇帝不懂这些话,他那时还不知道害怕,直到礼法让他离开生母被迫一个人睡觉,宽广的寝殿中风声在各色孔壳中穿行,像是小孩哭泣,窗外时不时有模糊的低语,和似有似无的脚步声,一片黑暗之中,他几乎看到了许多亡灵,乌发挡着脸的女鬼,偷偷匍匐前进拿着小刀子的红了眼的盗贼,或者是透过某处小孔,正窥视着他的疯子。
他能看见这一切,黑暗之中,整夜整夜,未有片刻安眠,他去找生母哭诉,却在诺大皇城中寻不到那女人的踪迹,只能在夜中不住的咬着指甲和舔舐自己的拇指。入住东宫时一个叔叔拔下银簪,告诉他吃东西之前要试一试,小皇帝问为何,叔叔毫不遮掩道:“有人想要毒死你”,这话吓得这孩子当即跌倒在地,尿了裤子,自那天以后,这句话像是刺扎入了他心中的软rou,他再也不信任身边任何人。
那些侍从的手埋在袖中的时候,他怀疑他们暗藏刀匕,有人胆敢离他很远却互相交谈,使他听不到内容时,他便疑心对方图谋他性命。一天又一天,身边人们的一个眼神,一个动作,都让他心惊胆战,当有人说话意思含糊不清时,他便强命人解释,追问再三,直到问的别人害怕,哭泣。
近侍们于是都畏惧、厌烦他,眼神中和举止里藏不住的情绪被这小太子敏锐的觉察到,他不知道自己哪里错了,又知道自己的确不正常,当他九岁时一次中秋宴上,他见到那些同龄孩子是如此天真可爱惹人爱怜,他们蹦蹦跳跳,满脸笑容,而自己Yin郁内向,多疑暴戾。
他无法改变自己的心和性情,却学会了伪装,新中官刘克明和一群陌生宫女换来时,他知道自己脱离旧环境得以重新做人的时候到了,于是刘克明收获了一个可爱的太子,那软软小身躯毫不设防的在他怀里安眠,天真笑容时常伴随着清晨第一缕阳光出现。
唐王朝自安史之乱以后家家缟素人人声悲,自高祖以来昂首阔步的大臣们变得含胸驼背,大殿上雄壮而高昂的争辩声变成文书中无声而猥琐的互相构陷、谩骂,那经历刀剑、永无法弥合的沮丧、严肃、神经质而伤感的气氛却似乎在太子东宫消失掉了,太子终日和侍从们一起玩乐,他们品尝岭南送来的荔枝,幽州送来的栗子,淮南送来的果酒,他们随从默然无声而灰暗的郊天队伍前往渭水边,在咸阳北坂六国宫阙废墟中捉迷藏,欢声笑语,在西川成都的行宫中抚摸着当年玄宗和臣下们在墙壁上、走廊间留下的划痕和脏污,猜想着那个脚印是谁所留,蜘蛛网覆盖下的那卷打开的书卷又是谁忘了关上。
但人藏得了一时,藏不了一世,终究是一个少年,在经历读书的争吵,诸王之间的猜忌,婚配的动乱后,他渐渐崩溃,还原,坍缩。一切压抑在内心最难过最尴尬最痛苦的情感像是目犍莲罗汉救母时放出的那八百万恶鬼,冲突而出,乌云满天,遮盖了他的性情。
阿修罗道,貌美而自觉丑陋,一日五餐却仍感觉饥饿,射Jing会觉得剧痛,被人夸奖后会感到愤怒,业火自五脏六腑燃起,使他无时无刻不感觉到难过,他忍受着愤怒,却爆发的时刻越来越多,忍受着悲伤,却哭泣的时候越来越多,忍受着仇恨,却施暴的时候越来越多。
那夜他又听到了恶鬼的哭声,觉察到了有人躲藏在角落里伺机猎杀他,看到了殿顶一处透着星光的缝隙被一只眼睛所遮盖,那眼睛蕴含着刻毒的视线,整夜的盯着他,为此他躲藏起来,钻到卧榻和墙的缝隙中,为此他在黑暗中摸索着柜子,钻进去后关上了门,蜷缩成一团,为此他抓着那盏沉重的仙鹤香灯,对着黑暗挥舞,祖父告诉他挺起胸膛,他便挺起来了,谁知道突然一阵剧痛,有人打了他,他摔倒在地,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