须军不会不懂这个道理。
“那须军不愿饶过诸位,必是仍忌惮这城中的势力。惹人瞩目者自必不说,应当是身为北条家后人,又是被宽恕的罪臣之身的我。我会告知敌人,交出此城并献上自己的性命,那须军理应明白我首级的价值。城破后,诸位如何选择后路便是诸位自己的事了,即便最终选择殉死,也仍留有与家人告别的时间……”
宣告投降,再于天守中自焚,这便是阿照选择的结局,残酷而壮烈。不过在她点火后,带了几名僧兵匆忙冲进天守的成田氏贺还是把一心赴死的阿照拉了下来。
“你不配死在这里,更不配代北条家的武士去死。你只是你母亲月夫人和小田原城里的一个下人私通生下的野种,政冈大人早就清楚此事,碍于你母亲苦苦哀求,身为女子的你又对家业构不成威胁才留你一命。”
这一刻阿照似乎明白了自己从小不受“父亲”待见的原因。记不起母亲的容貌,也并非是因为母亲太早过世,而是作为私生女的自己曾给母亲带去诸多困扰,致使母亲也不想亲近自己吧。
“我的名字、身份,这人生……所有的一切都是谎言。我自己也是谎言,我曾坚守的一切信条都是我不配触及之物。”
阿照在卧榻上不住抽搐着,不停流泪的脸拧成了一张皱巴巴的皮革。
原先是家主身边最受器重的家老,后来又是只能在远处守护她的亲生父亲,这些年成田氏贺大约已是十分了解阿照的秉性了吧。所以成田大人知道在岸和田城中规劝阿照根本没有意义,索性就用最狠毒的话击打她,彻底剥夺她殉城的理由。被突然闯入的真相刺激到的阿照的确动摇了,趁着阿照犹豫的间隙,成田氏贺砍下了自己的右臂——这样当敌人看到废墟里被烧焦的独臂尸体,定然会认为那就是北条真彦的尸身。
“成田……大人?”
“与北条家毫无瓜葛的你不配死在这里,而我仍是北条家的家臣,真正有资格死在这里的人是我。”
父亲代替女儿死在了那座异乡的城中,但是被僧兵从和泉国救出的阿照已是身心俱裂。
“这样的我为什么还要在此苟活呢?北条真彦不是我的名字,连阿照一字也是不属于我的名讳……”
她涕泗横流,脸旁的枕头与被褥都湿了一片。
“你这辈子就仅仅为北条家而活吗?你此生此世就只想做个殉死的武士吗?”
跪在榻榻米上的我俯下身子,任由发丝扫过阿照的身体。她的脸被我垂下的长发罩着,那张挤满苦痛的脸上又覆着成片阴翳。
“啊……毕竟我的人生从出生起就被决定好了。作为公主的人生,作为武士的人生,我循规蹈矩地往前走,哪有什么自己做出选择的机会。”
“你是因为谁才要成为武士?明明从前那样坚持,到此时已记不清自己曾做下的决定了吗?”
我抓着阿照的身体用力说着,或许是话语过于急促,顾不得喘气的我感觉周遭的视野都暗了下来,实在是头晕目眩。情到激动处,我却连眼泪都流不出来,只觉鼻腔和喉咙内堆满了使人发涩的感触,深邃的压抑好似积雨云一般顶在胸口正中。
之后传入耳际的就是沉闷至极的呜咽声,我终于哭了出来,滴答滴答的泪水落在阿照逐渐转过来的脸颊上。
“别哭,雪华。”
不知何时,阿照已从被褥中抽出左手摩挲着我的脸。我的头伏得更低了些,近乎要贴上阿照的脸,由脑袋两侧垂下的头发像黑色的纱帘,在阿照脑袋上方组成了一个半开半合的空间。
“我是为了守护雪华才会成为武士,没错,这条路是我自己选的。我最大的心愿便是拿起刀守护我最爱的你。我自知无力扭转乱世,更是没有资格去改变什么,能看着你平安喜乐我便知足了。”
我一边由她拭泪,一边变本加厉地流泪。阿照这番定心丸一般的话让我更加抑制不住迸发而出的情感,但这时我胸前堆积的已不是哀恸了,而是前所未见的释怀感。
“我也爱你。我爱着那个拼尽全力守护我的你,即便你再也拿不起刀,我也仍然爱你。”
这突然涌现出的释怀感源于我终于能脱口而言的勇气。早就确定过的心意,到此刻才讲出是否已为时过晚。
我活着的意义早已不是为了天下革新或是统治国家,也不该拿母亲经受过的苦痛为我的私心作挡箭牌。我与阿照的身份注定我无法与她在一起,但我仍希冀在这破碎的乱世里构建起能与她长相厮守的理想国。
“阿照,我爱你。现在换我来守护你,我会一直陪伴在你身边,直至生命终结。”
唇落在了阿照的额前,稍后又向右移去,两个人的唇便轻易连在了一起。
错误的、错乱的、错位的,我的人生里充斥着没有价值可言的错事。至此乱世结束,我将自己从前荒谬的人生丢进了那个无法回首的过去里,之后迎接我的,是守候在阿照身边,与她在这吉野的一方天地里携手走向终焉的人生。
“我会努力活着,绝不辜负雪华与我的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