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口齿清晰道:“南边来了几个避难的憷头——”
“狗嘴吐不出象牙,说人话。”
“哦,几个逃难的小子,背着那劳什子琴……我一时兴起,拿你名字打探了下。恰巧前阵子又看了本怪谈,大意是水鬼找着了替死之身,披着人皮兴风作浪。”这厮拐弯抹角了几句才绕回中心,鬼都知他在胡扯。“我怎么看你那么像急着替死的那个?”
辟烛雕着木人:“本来就是我欠他的。”
邬桑快人快语:“来来来,明月正好,又有美酒助兴,不妨掰开细说?”
“没什么可说的,不过是白活太久,死活学不会认命。有日顿悟何为无力回天,已为时晚矣。”辟烛揭开酒封,他身边少年魂魄受损,弹指间就散了形,“故事无味,不宜下酒。”
邬桑踩到他的痛处,见好就收,话锋一转道:“我算算寿数所差无几,过几年就得喂鬼去了。那帮不成器的混小子要是撑不住恶灵反噬,还劳你多多担待——我看你行事愈发邪乎,别着了道,化作厉鬼可是要挨天谴的。”
辟烛:“无妨。”
百年轮回即将开启,他以偷来的几年集起阿昙魂魄已是上天馈赠,昏睡百余年正好借养魂珠温养残魂。如今他与阿昙共命,皆受阵法牵制,待百年后阿昙真正成为辟烛琴灵……为除封印禁锢,他还需再“杀”阿昙一次,方可消除养魂珠上的印痕。
至于他自己……老老实实受恶鬼该得的惩处便是。
邬桑听完长笑:“好算计,也很拼命,敬你一杯!可怜我邬桑一世英名,尽毁于交友不慎。”
“你我算什么‘友’?”
“战友、酒友、损友——哎呀呀,不得了,还是过命的交情,哪算不得‘友’?”
“……强词夺理。”
银盘清辉耀万里,萤虫提灯从葳蕤草木间飞出,充作山下万家灯火。清风徐来,扫得碧叶如波。一年一岁,就如尘埃般轻轻地被风扫了过去。
——
娄昙整饬琴谱时捡到本缠着灰丝的小册。
大概是经常为人翻来参阅,每页都卷着角,看着像被人用心压平过,可翻得过于频繁,倒像这书册本就是弯着角似的。
他信手翻到一页。
——承乾十九,阿昙值龆龀之年,落牙后啼哭不止,闻之闹心。
——承乾二十,阿昙贪食酒酿,小儿憨状可掬,特为记之。
——昭定元年,阿昙始阅汗青册,能触类旁通,甚好。
……
其中有一处特地折角做着标记,其上所记如下:
麻黄二钱、桂枝一钱、甘草五分……甘草数仁济堂最佳,桂枝取近含光门陈记药铺为宜。
另置蜜饯少许,阿昙怕苦。
(完)
作者有话要说:
[19] 《猗兰Cao》的省称。
[20] (宋)司马光:《通鉴》。
第9章 于归
于归
阮岑是公认的命不好。
至于是怎么个不好法——
习得摸骨之术皮毛的神婆专爱唱衰,神神叨叨地念着“紫姑下凡,与尔消灾”,走街串巷诈点铜板讨生活。其中有个撞了大运,随口诳语竟与阮岑经历八九不离十,拿来当她神力显灵的凭证招摇撞骗。她瞎猫碰死耗子,高兴得忘记自个老眼昏花的毛病,夜里叫新挖的田埂绊了跤,淋了一夜雨,抬回去过几天就没了。
多事者大都不会拆穿骗子的谎话,皆说是婆子道破天机惹的祸,于是阮岑的命就真的是不好了。垂髫之年克死了爹,豆蔻时煞气冲撞了亲娘,到哪哪生灾。
就是这么不好。
村里年长的女人说个小丫头片子的闲话难免过意不去,为使嚼舌根的乐事做来更心安理得,又像是感激小姑娘给平淡日子添了几桩谈资(有少数是出于善意),往阮家送些旧得起毛的粗衣裳或自家孩子不爱吃的饭菜。谈起阮岑便唉声叹气,阮家那孩子,苦命的哟——唉,可怜可怜就是,你知事些,千万别和她顽一道去。
阮岑没爹,自幼就没把自个当姑娘。
她要强的很,姑娘该会的一个不拉下;不该会的也不差,譬若抡着火寸粗细的胳膊劈柴,顶着花猫脸爬树上吹叶笛,和调皮捣蛋的那根边界维持岌岌可危的一厘距离。又嫌花布裙采药束手束脚,终日一身泥水里滚过似的短打,后头看就是个地道的男娃。
阮家娘子眉头不展,愁她早死的男人,愁她难嫁的闺女。阮岑灵猴似地爬上屋顶换下渗雨的瓦片,那个叫英姿飒爽,她娘在底下心惊rou跳地看着,更犯愁了。
她把丫头招来做个规矩:“别家姑娘文文气气的,看着就舒心。你呢?姑娘壳男儿芯,再不收敛收敛,没人娶你可怎么办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