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学有的形象从那个小孩子变成高中生,又从高中生变回小孩子,变成绿色的、红色的、紫色的、橙色的,变成坏掉电视机的雪花屏,变成猎奇电影里五颜六色的怪物,变成白色、橙红、黯淡的一轮日。我杵在那儿,不敢动弹,变成林学有砍刀之下的一头牛。
压力一大,我的脑中便产生出各种可怖的影象,我被解剖、被肢解、被吃掉,初中学的人体生物,想到排布在身体两侧的肾脏,胸肋骨下的心脏,全部被人残忍挖出来,被端上别人的餐桌。红彤彤血淋淋的心,白色的盘,四年级那个下午林学有画在纸上的太阳。
我几乎用全身的力气去说出这些话。
然后,我迅速腐烂了。我看到自己——气球漏气后瘪平的样子、野草被人踩碎的样子、罪犯在绞刑架上被放血的样子。我的全身开始腐烂,黄色的脓和红色的血流了满地,一点一点朝着林学有延伸而去,我看到自己的眼睛,棕色的眼睛,痛苦的眼睛,从眼眶里掉出来,滚到林学有脚边。我真想问他,你是不是真的讨厌我,你是不是真的觉得我很可怜。
“我羡慕。”
“我不喜欢郊游。”
“我剽窃你,抄袭你。”
藕断丝连,以至于当我独自行动时,会有人问我:“林学有不和你一起走吗?”
“可是我不想要这些。如果你要,你就拿走吧。”
“我不知道
四年级的林学有没有抬头。
在车上,我听见前面的同学在放英文歌,一种特别的旋律从他的音响里钻出来,好像一个美国人戴着牛仔帽,坐在驴上弹吉他。我只在学校社团发的杂志里看到过这些,美国、公路、汽车、赌博,一个永永远远的,一个即时性的梦,大巴车不停向前开,美国人说恐龙没有办法横跨太平洋。公路盘旋上山,一个垂直的圆在车辙底下,林学有的呼吸声十分得浅,我开始觉得昏昏欲睡。
我慢慢地、慢慢地死去,一种难以言说之苦涌入我的鼻腔,好像在经历溺水。一颗砧板上的苹果被劈成两半,正是我可悲的死状。
每当遇到这种事,我便产生一股难以言喻的羞耻,想要逃跑,想要上吊,我憎恨别人拿我和林学有比较。从小就有人告诉我,家住在我隔壁的林学有是我的榜样。超越了他人的快乐在输给林学有的痛苦面前不值一提,没有一种快乐可以中和掉这种长久的压迫!我几乎没有朋友,我已经放弃了和别人熟悉的能力,去换取更多的超越别人而非与别人并肩的能力,我努力挣来的筹码,在腰缠万贯的林学有面前却是那么不值一提。林学有的存在像一个炸弹,一个有天会把我绑在电线杆上杀死的炸弹。
我站在原处,觉得那种让我恐惧的、惊慌的感觉再次出现,我们一瞬间变得很小很小,穿着小学生的制服,戴着小学生的帽子。
“你讨厌我吗?”我问。
我总是睡不好觉,梦到那个下午,林学有用一支蜡笔画下了一轮太阳。他背对着我,我努力探头去偷窥他的太阳,但是他用手把它捂起来,我看不到了。一束光像舞台上的焦点,打在林学有身上,让他变成了悲情的罗密欧。随后,他说:庄文庆,你好恶心。
第二天早上,我从床上醒来,这个可怕的梦变成了一把高悬的达摩克里斯之剑。我来开窗帘,早上七点的光撞进来,想起今天是学校郊游日。
“那也是没办法的事情。”
原谅我吧!我把头枕在被褥之中。你要的我都给你。
过了遥远漫长的几个世纪,石头崩裂、溪水干涸,我们变成两座孤独的石像,四年级的林学有开口了:
“我很对不起你。”
我的书包里有练习题、一袋牛肉干和水,在下楼的时候遇到了林学有。路上,我们谁都没有说话,他的书包袋子一甩一甩,手表的指针滴滴答答,空气沉默得仿佛一尊象。
“不讨厌。你为什么会这么觉得?”
以扫喝掉了雅各的红豆汤,以扫说:给我吧!给我这碗汤,你要的我都给你。于是他长子继承权让渡给了雅各。以扫举起那碗汤,动作粗暴地把它灌进肚子里,红褐色的汁水从他的嘴边流出,滴到胸膛上,形似干涸的血渍。
中午到了目的地,天上开始下小雨,大家三五成群挤在一起,共用一把伞。我和林学有站在角落,共撑一把橙红色的雨伞。太安静了。林学有忽然开口说:
“因为大家挤在一起,不得不去产生交流,产生合作。”
“我把你的画抄袭下来,当成自己的。因为我一直觉得你是最好的。”
“为什么?”
“这是说拿就拿的东西吗?你在可怜我吗?你真的好恶毒,你明明什么都知道。”
“我原谅你,庄文庆。”
“为什么这么说?”
“为什么?”
我们沉默了一会。
“庄文庆,你羡慕我吗?因为我样样事情都比你做得好。”
林学有睡在我旁边,他忽然转过身,用一对黑色的眼睛紧紧凝视着我。